那時,黑水手的雙眼半眯縫,一副困倦的樣子。
它身上的羽毛又少了許多,到處露出難看的肉身。
爺爺向傻子男孩感歎著:“當年,它抓了一條三十一斤五兩的魚,它還年輕呢!這一回,它居然抓了條三十二斤的!可是,它已經老到快要死啦!……”
爺爺用僵硬的手抹了一把眼淚……
3
黑水手一直癱瘓著,它無數次地想站立起來,都失敗了。
爺爺說:“你把一生的力氣都用光了,你哪兒還能站起來呀!”
小船依然沿著那條大河向前行進著。
不久,爺爺病了,一病就很重,一連好幾天都不能起床,最多也就隻能將身子靠著船艙的橫檔板上,看著傻子男孩放魚鷹、忙著做飯。
傻子男孩不免有點生疏與慌亂,但有爺爺的指導,一切,馬馬虎虎,也都做成了。爺爺高興,傻子男孩也高興。
小船總是往前行駛著。
那河變得越寬,水流就越平穩,小船的行進變得越順利。
爺爺的身體似乎在一天一天地好起來,日子看上去很不錯,但不知為什麼,看上去身體開始轉好的爺爺卻在將魚鷹一隻一隻地賣掉。賣了錢,爺爺並沒有用它來治病,而是都收在腰間的錢包裏,隻是拿出一部分買吃的,買雜魚喂黑水手。傻子男孩畢竟不像爺爺那樣會放魚鷹,一天下來,那些魚鷹隻能將就著將自己喂飽,而黑水手就得買雜魚來喂它。
黑水手至今也沒有能夠站立起來,隻能整天蹲在一隻早先就準備下的草窩窩裏。一天裏,大部分時間它的雙眼是閉著的,仿佛在回憶它一生的時光。
食量倒還可以。
“能吃不能做,人老了也這樣。”爺爺說。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爺爺從錢包裏掏錢買雜魚時,毫不猶豫,出手大方,將黑水手整天喂得飽飽的。
黑水手也不拒絕。
不住地賣掉魚鷹,一個勁兒地喂黑水手,傻子男孩並不明白爺爺的心思。
爺爺自己心裏十分清楚,他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也已經不多了,別看這幾天他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甚至能起身上岸走走,但他實際感覺到的是,他的身體還隻剩一些氣力,現在,這些氣力聚焦在一起,在支撐著他。
爺爺的生命像一盞油燈。這盞油燈的油馬上就要見底。這火苗還亮著,但忽地就會熄滅。
爺爺必須在一切黑暗下來之前,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此時的爺爺,平靜而沉著。他甚至還不時地微笑一下。
深夜,當傻子男孩在他身邊酣睡時,他卻睜著眼睛看著船篷外的天色。那些被他看了數十年的天空、月亮和無數星星,不久都將遠去,而他將沉沒於深不見底的黑暗,倒也不怕,活了這麼久,也該走了。現在,讓他牽掛的,就是黑水手和傻子男孩。其他幾隻魚鷹,都還能抓魚,他走後,也許它們就成了野魚鷹,也許被另外的養魚鷹的收留。他不打算再賣了,他希望他走時,能有魚鷹相隨,直把他送到去天堂的路口。
他已從過路船上給傻子男孩買下一隻大大的背包,並裝上路上行走的若幹用品。他悄悄地將錢放在了背包裏麵的夾層裏。
“該送它上路了。”這天,爺爺對傻子男孩說完,眼睛一直看著黑水手。
傻子男孩不明白“上路”是什麼意思。
爺爺從貨船上買了一瓶酒,幾支蠟燭。他特地叮囑,他要的不是紅蠟燭,而是白蠟燭。“不是我喝。”爺爺說,在傻子男孩麵前晃了晃酒瓶。
傍晚,爺爺從船的尾部取出一把短柄鐵鍁交給傻子男孩,把白蠟燭和一盒火柴放在衣服口袋裏,彎腰抱黑水手,讓傻子男孩將他扶到了河灘上。
這是一片很大的河灘。
爺爺讓傻子男孩一直把他攙到離船幾十步遠的地方。那裏有棵大樹。
爺爺對傻子男孩說:“挖吧,挖個坑。”
傻子男孩疑惑地望著爺爺。
爺爺打開酒瓶,扒開黑水手的嘴,將酒“咕嘟咕嘟”地倒進它的嘴裏。
傻子男孩覺得今晚爺爺很有趣:自己不喝酒,倒讓黑水手喝酒。
爺爺幾乎將一瓶酒都灌到了黑水手的嘴裏。其間,黑水手幾次掙紮,要躲閃爺爺的酒瓶,卻被爺爺牢牢抓住,使它無法躲閃。
“喝吧喝吧……”爺爺對它說,“你老了,要上路了。就高高興興地走路吧。這是你的命。命是躲不了的。我也躲不了。我會跟著來的。你隻是先走一步。我要是先走了,你就上不了路了……”
爺爺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爺爺對傻子男孩說:“挖呀!怎麼不挖呢?挖得深一些。”他把黑水手輕輕放在樹下。
黑水手拍了拍翅膀,想站起身來往水邊小船方向跑,但根本站不起來。它的雙翅耷拉在地上,不一會兒,腦袋也垂了下來。
“正醉著呢!”爺爺對它說,“這是傳下來的規矩,上百年上千年了,一隻魚鷹老得實在不行了,就用酒把它灌醉,然後埋到土裏。你也是知道的。你也看到過我埋其他的魚鷹。這回,該輪到你了……”
傻子男孩似懂非懂。他抓著鐵鍁,卻始終沒有動手。
爺爺拿過鐵鍁:“不是爺爺心腸狠,孩子!”他開始吃力地挖土。
爺爺挖了好一陣,才挖了淺淺的一個坑,隻好又把鐵鍁送到傻子男孩手上:“挖吧,給它挖個深坑。”
傻子男孩接過鐵鍁,“吭哧吭哧”地挖了起來,泥土不停地飛到一邊。
爺爺坐在黑水手身邊。
黑水手好像睡著了。月光下,它頸上的毛,閃爍著微弱的藍光。
泥土還在飛揚。傻子男孩已脫掉了上衣,光溜溜的身上,流著一道又一道的汗水。
爺爺輕輕用手撫摸著已經一動不動的黑水手:“去吧,用不了多久,我倆又會見麵的……”他看了看傻子男孩挖的坑,說:“孩子,別挖了,夠深的了。”
但傻子男孩不聽,一個勁兒地挖著,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土撥鼠。
月亮來到大樹頂上,是個大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