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叫人憐愛的眼光使老奶奶執意要走的決心在一瞬間動搖了:再對付幾天吧!
3
還在她七歲的時候,一天放學回家,她沒進家門就聽見爸爸媽媽在吵架,吵得很凶。她推開門一看,爸爸雙手哆嗦著,臉色十分可怕,嘴角不停地抽搐。見她回來了,爸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痛苦地長歎了一聲,臉色變得十分冷峻,像是忽然下定了什麼決心。媽媽顯得很冷靜,像老早已料到有這麼一天。她縮在牆角,可怕地看著爸爸和媽媽。晚上爸爸和媽媽分開住了。大約過了半個月,她晚上放學回到家裏,立即感到家裏的氣氛不對,好像出了什麼事情。她望著臉色鐵青的爸爸:“媽媽呢?”爸爸用雙手摟住她。“媽媽呢?”她大聲叫著。爸爸把她領到朝南的窗口。從這裏,可以看見一堆廢墟,在廢墟前的馬路邊上停著一輛小轎車,媽媽手裏提著一隻皮箱,回頭望著。她似乎看見,媽媽的眼裏含著眼淚。一個男人——她立即認出來了,就是爸爸不在家時常來她家的那個叔叔,從車裏出來,幫媽媽提過皮箱,拉著媽媽的胳膊。“媽媽——!”她猛地推開窗子,雙手伸出窗外。媽媽用雙手捂住臉。爸爸使勁拉她。她雙手抓著窗子死活不鬆。媽媽突然掉過頭去,鑽進了轎車。轎車載著媽媽,沿著廢墟前的馬路馳去了。她跺著腳哭著:“媽媽!媽媽——!”終於掙脫出爸爸的大手,跑出青灰色的大樓,直朝廢墟跑去。在廢墟上,她摔倒了,抬起頭來時,額角上流著血,小轎車卻早已無影無蹤了……
一個家,就這樣在一個秋天的黃昏裏頃刻間破裂了。
起初,爸爸特別愛她。因為他隻有她一個人了。可是後來,開始對她冷淡,有時甚至遏製不住地對她表示厭惡。她記得,爸爸變成那樣,是在爸爸舉行的一次宴會上,爸爸的一位朋友在喝醉酒後,說她長得沒有一處像爸爸以後。那天晚上,爸爸長久地盯著她的臉。離婚後的爸爸變得敏感而多疑。
她永遠也忘不了爸爸的那對目光。
從此,她再也得不到一個親人的愛撫和溫暖。她漸漸變得脆弱,隻要別人給予她哪怕是一點點溫暖,都能引起她一場痛哭,常常弄得老師和同學莫名其妙。到郊外小河邊植樹時,她的腰扭傷了。她沒有吭聲,咬牙堅持著,班主任發現了,從藥箱裏翻出一塊止痛膏,讓她趴在自己膝上,然後撩起她的衣服給她貼上。當她轉身走時,班主任的膝上已被小姑娘的淚水濕了一片。
爸爸對她越來越顯出無所謂的態度。他照樣給她買衣服,買吃的,但好像是出於迫不得已的義務。笑容從她的臉上永遠地消失了。她不愛說話,常常獨自一人上學、讀書、做事,慢慢地與人群疏遠了。開始,她趴在窗台上望著那些在父母護佑下歡樂地玩耍的孩子們,羨慕和傷心地流淚。當她變得古怪了以後,再見到西窗外的景象,越來越反感。她讓一方紫色的窗簾擋住,從此不讓窗外的情景再進入她的眼簾。
隻有一個吸引她的地方,就是那堆廢墟,因為媽媽就是在它前麵的馬路上消失了的……
4
老奶奶來到這裏不久就發現,差不多每個星期,小姑娘都要從走廊裏的破舊信箱裏拿回一封信。而每次拿到一封信,總是沮喪地愣半天,然後坐到廢墟上去。回來時,老奶奶看見她臉上有隱隱的淚痕。“誰來的信呢?”老奶奶怕問冒失了,隻能心裏問她自己。不過,她還是想搞明白這個孩子的心思。她跟那個長小胡子的郵遞員打聽:“你知道是誰給咱家小姑娘來的信嗎?”
小胡子搖搖頭:“不是來信,是退信。”
“退信?”老奶奶疑惑地,“寫給誰的呢?”
“她媽媽。”
“她媽媽沒回信?”
“她不知道她媽媽的地址,是聽人隨便說的,跟人打聽來的,都不對頭。”小胡子顯然是個好心腸的人,“我勸過這個孩子,讓她別再尋找了,可她不聽。”
“麻煩你啦。”老奶奶說,“那我就勸她別寄了。”
小胡子連連搖手:“讓她寄吧。”他歎息道,“其實,她媽媽永遠也收不到她的信了。我打聽清楚啦,三年前她媽媽就跟那男人遷到國外去了。讓她寄吧,讓她寄吧,別斷了這孩子的念頭……”
老奶奶的心是酸的,苦的。
從此,她再也不與小姑娘斤斤計較。小姑娘發脾氣,她就一聲不吭地讓著。她盡她的力量,精心照顧小姑娘。她把她的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小姑娘不讓拉窗簾,她就絕對不拉。估計小姑娘快放學了,她老早就迎在門口。她很費心思地變著花樣給她做好吃的。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望著小姑娘。好多次,她也一聲不響地跟她一起坐在廢墟上,仿佛她也在靜靜地等待什麼。
小姑娘漸漸變得溫和了。一天,她主動與老奶奶說話了:“奶奶,能和我一塊去小河邊嗎?”
老奶奶連忙解下圍裙,連聲說:“能能能。”都沒有問一聲小姑娘去幹什麼,拉著她的手就走。
初夏,太陽熱,但不曬人,清澈的河水在微風裏蕩著漣漪。河坡上,青青的小草中間,開放著五顏六色的小野花。
小姑娘離開老奶奶,用烏黑的眼睛出神地尋找著什麼。
老奶奶發現,每當她看見一朵金紅色的小花,她的眼睛就忽地一亮,然後拍著手,歡樂地跳過去。調皮的風掀動著她美麗的頭發。她小心地一朵一朵地摘著。她不時地向遠處波光粼粼的小河灣眺望著,然後又蹦跳著去尋那金紅色的小花。她在草地上蹦跳著,渾身透著一股女孩子家的稚氣。
老奶奶見她手裏已采了一大束花了,問:“采這麼多花幹什麼?”
小姑娘低下頭去,久久地望著手裏的花:“今天是爸爸的生日。”
小姑娘記得,她八歲的時候,爸爸在他過生日的那天問她:“你送爸爸什麼呢?”那時她剛和幾個孩子從小河邊玩了回來,爸爸見她手中金紅色的小花,笑了,“噢,是送爸爸一束花呀!”說完,真的把花接過去,插在花瓶裏,還用鼻子使勁地嗅了嗅呢。
老奶奶眨著眼睛:“沒聽你爸爸說今天是他的生日呀。”
“爸爸記不得了。”小姑娘拉著老奶奶的手,離開了小河邊。
一路上,這一老一小一直沉默著。
回到家,小姑娘朝花瓶裏注上清水,把那束花插進去,然後雙手抱著花瓶,把它穩穩地放在爸爸房間的窗台上。燦爛的陽光,正從窗外射進來,照在那束鮮豔生動的金紅色野花上。
她坐在爸爸寬大的椅子上,仰起頭凝神地望著……
5
自從媽媽離開這座青灰色的大樓後,每年,她都準確無誤地記住爸爸的生日,像今天一樣,到河邊去采一束金紅色的野花插在花瓶裏。可是,爸爸發現過每年在他過生日這一天,窗台上有一瓶鮮豔的小花嗎?小姑娘從爸爸無動於衷的目光裏看出,爸爸好像沒有發現窗台上有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