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奶奶把家裏收拾得窗明幾淨，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按鄉下過生日的規矩，她還點了兩支大紅蠟燭。老奶奶勁頭十足，不停地張羅。屋裏的洋洋喜氣，感染了小姑娘，她感到歡樂和興奮，臉頰上泛起紅潤。
“去，到大門口去迎你爸爸。”老奶奶說。
她望著老奶奶站著不動。
“去吧，我看出來啦，你爸爸是喜歡你的。”
她去了，帶著對爸爸的真情，帶著希望，帶著一種叫人難以抑製的渴望。
爸爸回來了，她顫了顫嘴唇叫著：“爸爸！”
“嗯。”爸爸一點兒也沒覺察出她聲音的親熱和顫抖，絲毫也沒有體味到這一聲“爸爸”所凝聚著的一個十二歲孩子的全部複雜的感情，像往常一樣，用這個冷淡、生硬的“嗯”字作為唯一的答複。
爸爸走進屋裏，到底發現今天屋裏有些異樣。他疑惑地望著老奶奶。
“今天是你的生日。”老奶奶說。
“生日？誰說的？”爸爸問。
老奶奶推過小姑娘：“她給你記著呢。”她撫摸著她的頭發。
爸爸抬頭看了一眼小姑娘，一刹那間，眼睛裏閃出一星溫暖的亮光，但又迅速地熄滅了，依舊那樣黯淡：“噢。”
老奶奶又指著窗台上那瓶花：“那是你閨女采的，你知道嗎？每年這一天，她都給你采啦。”
爸爸有很長一陣時間看著那瓶花，又很長一陣時間看著她。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的眉頭又突然皺起了，顯出一絲煩躁：“吃飯吧。”他轉眼瞧見了那兩支蠟燭，走上去，略停了一下，連吹兩口，把它們都吹滅了，“吃飯吧。”
老奶奶沮喪地轉過身去，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正想招呼小姑娘吃飯，發現她已不在了。她走到南窗口，隻見昏暗的天光下，小姑娘正朝那片廢墟走去……
6
日子一天天地過著……
放暑假了，孩子們有的將到鄉下外婆家去做客，或跟小表哥下河抓魚去，或跟大表姐坐著小船到塘裏采紅菱。有的將隨爸爸媽媽到美麗的海濱避暑去，或到沙灘撿貝殼，或由爸爸托著抱著，在光滑的海水裏學習遊泳……假期對長期坐在教室裏的孩子們來說，是快樂的。
小姑娘沒有外婆家可去，也不會由爸爸媽媽領著到大海邊去，她隻能無可奈何地生活在這幢青灰色的大樓裏。不光如此，她還將懷著一顆充滿恐懼的心度過這一假期：期終考試，數學才得了四十六分！到外地出差的爸爸回來後，見了這個分數會生氣成什麼樣子呢？
老奶奶見她愁眉不展，吃飯好像都沒有往肚子裏去的樣子，問，“怎麼啦？”
她看了一眼老奶奶，不吱聲。
“爸爸看到成績單要怎麼罵我呢？會打我嗎？還會讓我再讀書嗎？……”無窮無盡的擔憂。她又有點不服氣，“怪我嗎？人家晚上都是爸爸媽媽陪著溫課的呀！你從來也不管我！……”想著想著，她自己不禁憐憫起自己來，淚水濕潤了睫毛。
可是有一天，她忽然地就變得輕鬆起來了，甚至還在心底裏渴望著爸爸真的揍她一頓呢！
那天，她和老奶奶去菜場買菜回來，路過一個小院時，看到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用雙手使勁揉著眼睛，哇哇地大聲哭泣，旁邊圍了很多人，七嘴八舌地勸說著。她和老奶奶還沒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個滿臉胡楂的漢子從一幢屋裏跳了出來，罵罵咧咧：“你狗小子，再豬似的哼一聲，我……我還要往死裏揍你！”
漢子揚起了厚厚實實的巴掌，連忙有人把他擋了回去。
那孩子的哭聲在喉嚨裏像隻青蛙在跳動著。
大人們的聲音：
“你這孩子！還委屈呀？你考試不及格，看把你爸急的，飯都吃不下！”
“難道不該打嗎？你爸爸每天早上騎車送你去學校，就盼你給他這麼個不及格嗎？你還委屈了！”
一個老人低沉、沙啞的聲音：“你爸爸喜歡你，才打你呢！”
小院子一下靜了，過了一會兒，立即有很多人附和這個老人的話：
“還跟你爸爸生氣呀？你爸爸罵你打你還不都是為你好嘛！”
“平日裏你爸爸多心疼你，快別哭了。”
然而，那快要不哭的孩子卻不知為什麼，克製不住地哇哇大哭起來，並且一步一步地朝家裏走去……
“回家吧。”凝神的小姑娘忽然聽到老奶奶的提醒，她用羨慕的眼光看了一眼那個男孩，低下頭去走了。
回到家，小姑娘倚在沙發上，想象著爸爸回來見到她的成績單時的樣子：爸爸頓時大怒，好凶好凶，簡直要吃人！他不僅罵了她，還居然動手打了她。她好委屈喲，嗚嗚地由著性子哭，隻顧把眼淚一個勁兒地汪汪地流出來，流到嘴角，流到脖子裏。然後，她看到爸爸火氣消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爸爸卻十分溫和地、笑眯眯地，像是在向她表示歉意呢，而她卻不理爸爸……
爸爸在她開學的前夕終於回來了。她就一直在一旁用那雙烏黑的眼睛戰戰兢兢又激動不安地望著爸爸。但爸爸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天將晚，她見爸爸閑下來坐在椅子上看報了，才抓著成績單，緩緩走到他麵前。“爸爸……”
“嗯。”
她把成績單遞了過去：“我的成績單。”
“嗯。”爸爸依然看報。
“我……我的成績單……”小姑娘有點失望了。
過了一會兒，爸爸伸手接過成績單，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稍稍皺了一下眉頭，隨即顯出一副根本無所謂的樣子，把成績單推了過去。那副淡然的神情，就像一個陌生的路人偶然一瞥，見到一個毫不相幹的孩子手中玩弄的一張廢紙片！
小姑娘沒有血色的、薄薄的嘴唇顫動了，眼裏剩下的一星亮光，倏然間熄滅。她低下頭去，死死地咬著嘴唇，抵擋著洶湧的眼淚。
爸爸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她，依舊看著報紙。
小姑娘沒有取過那張使她感到恥辱的成績單，一頭跑出門去。她低頭沿著廢墟前的馬路慢慢走著，像是在這條小路上尋覓什麼失落的東西……
太陽沉沒了。秋天的傍晚，很有幾分涼意。一陣秋風吹過，枯老的梧桐樹葉從枝頭脫落下來，在發灰的路燈光裏輕輕地飄搖著。一片黃葉落在了她的頭上，像是在輕輕撫摸著她。
這條路通向城外，它的前麵是迷迷蒙蒙的荒原。她不知道害怕，朝前一直走去……
上哪兒去？幹什麼？她一點兒也不知道。
她終於累了，在路邊坐下，雙手托著下巴，用毫無活氣的眼睛漠然地望著天空。沒有雲彩，天空很淨潔，很明亮，無數的大小不一的星星在月亮周圍閃光、眨眼。晚間的天空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