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老師終於被驚醒,睜眼一看,教室空空,連忙跑出門去——整個校園也都空空的。他抬頭看看太陽,才知道已經放學了。他走向瘦馬,解了韁繩,低著頭,呆呆地看著它吃完那把青草,然後牽著它,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家走去……

2

一學期匆匆結束了。

學校在樹蔭下召開全校師生大會,校長要總結一學期的工作。薑老師遠離孩子們,坐在一棵老樹下邊,肌肉鬆弛的腿上還有潮濕的泥巴。他天不亮就下地幹活了,是剛從地裏趕到學校的。那樣子,根本不像一個老師,而像是一個終年在地裏幹活的農民。

那匹瘦馬,在遠處的田埂上慢慢地啃著草。

“四年級,有五名同學將要留級……”校長在公布這件事的時候,聲音很低。

薑老師一直把頭低著。

孩子們,特別是他班上的孩子們,也都低著頭。有的轉過頭去,悄悄地看著他,目光裏,含著同情,也含著自責:都怪我們自己不爭氣!

會場上出現一陣長時間的沉默。

龍蛋不想看其他的孩子,低著頭,用小刀一次又一次地往地上戳著。

散會了,薑老師感到四周十分安靜,慢慢抬起頭,隻見那五個留級的孩子一動不動地站在他麵前。他站起來,突然用胳膊把他們全都攏到自己的懷裏。他得跟班走,也就是說,下學期,他將丟下他們五個!

當他低下頭去時,那五張小臉正仰起來在看他。那五對目光,他恐怕到死也不會忘記。

龍蛋離開了孩子群,獨自一人走出教室。書包墜在他的胸前。他不能在教室裏待下去,因為孩子們都用敵視的目光看著他,仿佛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他默默地看著薑老師擁抱著五個留級的孩子,心裏有點兒想哭。

薑老師鬆開五個孩子,什麼話也沒說,轉身走出校園。

薑老師走到田埂上,瘦馬見到主人,親熱地“噅噅噅”叫起來。

薑老師沒有理睬它。他在想那五個孩子,五個被他擱下的孩子! “我算什麼教師嘛!我還怎麼有臉見他們的父母!”惱恨陡然變成一腔憤怒,突然,他抓起一根棍子,一步一步地走向瘦馬。

那有靈性的畜生好像知道了主人的來意,連忙跳起來。

薑老師咬著牙,掄起棍子,就向它劈頭蓋腦地打來。拴在樹上的瘦馬蹦跳著。他用力打它的腦袋,打它的肚子,打它的屁股……

龍蛋在不遠處看著,緊緊地咬著嘴唇。

瘦馬痛苦地嘶鳴著,掙紮著,終於掙脫了韁繩,發瘋地向田野上跑了。

薑老師渾身汗淋淋的,喘著粗氣,眼睛血紅。他垂著胳膊,手慢慢鬆開,棍子掉在了地上。

瘦馬停下了。這年老的馬,掉過頭來望著,不一會兒,竟向剛才猛烈鞭打它的主人怯生生地走來。

薑老師坐在田埂上,抱著頭。他忽然感到自己發涼的手被什麼溫熱的東西舐著,抬頭一看,是瘦馬。他站起來,用手抱著老馬的頭顱,像孩子似的哭了。

淚珠,也從龍蛋的眼角流下,順著鼻梁流到嘴裏。他久久地望著薑老師和瘦馬,然後轉身向家跑去。他用肩膀撞開院門,雙手舉起書包,把它狠狠地摜在地上。

爸爸出來了:“小子,怎麼啦?”

他瞪了爸爸一眼,然後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哇哇大哭。

“號什麼?!”爸爸發怒了。

龍蛋不理會,哭得更凶。

爸爸煩躁得真想照他的屁股踢一腳。

媽媽回來了,看到爸爸那副臉,護著龍蛋:“你把地硬派給人家薑老師,誰不戳你的脊梁骨!那群小蘿卜頭都恨死你,氣往龍蛋身上出!”

“上頭讓分的!”

“讓分給老師啦?”

“他們告去嘛!”

“你別以為人家是軟棉花捏的!”媽媽說。

3

“薑老師,我還是勸你,辭職吧。”校長誠懇地說,“現在回家種種地,比你現在掙的還多呢。”

薑老師搖搖頭。

“身體要緊,這樣下去是吃不消的。”

“死不了的。”

“你這一輩子是不會示弱了,瞧你這一副瘦骨架,怎麼就壓不垮呢!”校長隻好苦笑笑。

“校長,我就是喜歡這份工作,沒辦法。”薑老師也苦笑著說。

可是,人困極了就要睡覺,累極了就要倒下。這天,他在地裏忙碌,感到實在太累,就躺到田埂上,隻是想歇一會兒,沒想到馬上就睡著了。炎熱的太陽照在他灰灰的臉上。他滿臉滾著汗珠,嘴唇幹得翹皮,可卻睡得那樣沉。

不遠處的田埂上,蹲著龍蛋的爸爸。他望著睡在田埂上的疲倦不堪的薑老師,不停地抽著煙。他的腳底下,已經扔了兩個煙蒂。

龍蛋牽著自家的大黑馬在河灘上放牧,忽聽到瘦馬在叫喚,便丟下大黑馬,跑過來了。見薑老師被太陽烤曬著,趕緊從池塘裏摘了片特大的荷葉,用草將它綁在一根樹枝上,然後將樹枝插進泥土,立在薑老師的身邊,一把“綠傘”給薑老師帶來了一片陰涼。

他注視了一陣薑老師,牽著肚皮癟癟的瘦馬走向青草肥美的河灘。

瘦馬用磨鈍了的老牙,困難地嚼著草。龍蛋就一直守著它,直到它慢慢地吃飽肚皮,才把它牽回到薑老師身旁。

兒子的一連串的細微舉動,全被爸爸看在了眼裏。他反身慢慢地走了。

快要開始期終考試了,而那時地裏急需要施肥,薑老師要集中精力為孩子們複習功課,顧不得這些,隻好去請孩子的大舅來幫忙。

孩子的大舅也挺忙,抽空晚上趕來了。薑老師把孩子的大舅領到肥堆旁:“馬拴在馬廄裏。那馬老了,別使得太猛。”說完,到村子裏檢查孩子們的學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