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蛋正巧從這裏路過,把他們的話聽到了,路上就總想著這件事。走著走著,忽然掉轉頭,一口氣跑到家中的馬廄裏,把大黑馬拉了出來。

“天都黑了,還把它往哪兒牽?”爸爸問。

“它渴了,我牽它到水邊去。”

爸爸有點兒疑惑,不聲不響地走到門口看著:龍蛋把大黑馬牽出二十步遠,縱身一躍,爬上馬背,一抖韁繩,大黑馬“”地跑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的大舅對薑老師說:“誰說那馬老得不行了,挺凶嘛,拉起車來,不用甩鞭子,就兒兒地飛跑,像拉輛狗車似的輕鬆。”

薑老師以為孩子的大舅一定是狠揍了瘦馬,才那麼快就把肥運完了,便跑到馬廄去看。這下,他也納悶了:瘦馬竟然沒有一絲倦意!

孩子的大舅跟了過來:“你看,這畜生拉了大半夜肥,還那樣精神。”他又很快地眨動著眼睛,像要使勁辨別什麼,“這馬……怎麼不像……”

薑老師望著孩子的大舅。

“我夜裏使時,怎麼覺得那馬比它個兒高大得多呀?”孩子的大舅還在眨動著眼睛。

薑老師心裏揣著個謎團離開了馬廄。當他抬起頭來時,遠遠地看見大黑馬臥在河堤上吃草,走過去一看,隻見大黑馬四腿都是泥土,一副疲倦的神態,心裏明白了大半,不由得心裏一陣發熱。

龍蛋抱著青草從堤下上來了。

薑老師什麼也沒說,隻是朝他點點頭,又點點頭……

4

秋深了,由於孩子們洗澡而被攪騰得渾濁的河水,澄清下來,清得透明,天空顯得明淨、高遠。田野上,到處是成熟的莊稼,紅的高粱、黃的稻子、白的棉花……像一塊塗了各種顏色的畫布。

這裏的大人們,臉上都掛著抑製不住的笑容。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豐收更叫他們喜悅的了。老人們用手抖著沉甸甸的穗頭:“沒見過這麼好的莊稼!”許多人商議,等收了秋莊稼,全村人出錢,請個戲班子,好好熱鬧一下。這裏的人們沉浸在一片喜悅中。

薑老師的臉上卻布滿愁容。這個既是收獲又是播種的季節,又將要消耗他多少時間,多少精力?而孩子們的學習又到了一學期最緊張的時候。再過一個月,將要開始教學檢查,他帶的班還能再落後嗎?想起那五個留級的孩子,他就覺得心裏堵得慌。至今,他還在躲避那幾個孩子的爸爸媽媽,像欠了他們一筆永遠也還不清的債。

“該收割啦。”孩子的媽媽著急地說。

“哎。”他答應著,“我這就動手。”他拿把鏽跡斑斑的鐮刀,抓了根繩子走了。可是還沒有走到地頭,他想起因為幫助大人收莊稼而缺課的兩個孩子,又轉身回家,把刀和繩子放下,匆匆地給他們補課去了。

他的收獲不應該在地裏,而是在那群孩子身上。他們的功課都很好,都能升級,就是他最大的收獲。直拖到風一吹稻粒直往下落,他才不得不下地收割。

他用鈍口的鐮刀,猛勁地砍著高粱稈。那樣子,恨不得一刀下去,把幾畝高粱全都砍倒。地好長啊,好像永遠也割不到盡頭似的。他頭也不抬,一刻不停地揮動著鐮刀,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到地裏。

龍蛋把全班的同學都叫來了,不聲不響地跟在他身後,用繩子把砍倒的高粱捆好,然後幫他扛到他家院子裏。他終於發現了他們。他走過來,望著龍蛋,用汗漬漬的手拍了拍孩子們的腦袋,然後對他們說:“你們都回家溫課吧!待會兒,我用馬把高粱拉回去。”

龍蛋一副大人的樣子:“薑老師,讓馬養得壯些再用它吧!”

“我們幫你扛!”孩子們都說。

他想說:“那馬老了,再也養不壯了。”可是,他不願讓孩子們失望,沒說。

天黑了,收工回村的大人都來到薑老師的地裏,和孩子們一道,把所有的高粱都給他扛了回去。村裏的人都知道心疼這個好心而老實的“教書匠”,走到他家地邊,總要幫他幹些活。

第二天,當他走進課堂時,不禁愣住了:有一小半孩子還沒有到呢!昨天,他們幹累了,早晨起不來。他站在教室門口,默默地等待著。遲到的孩子,低著頭,從後門溜進教室。他沒有責備他們,隻在心裏責備自己。

當收割稻子,龍蛋再一次帶領孩子們來幫忙時,薑老師嚴厲拒絕了!

他把稻子放倒後,用繩子往回背著。地離村子實在太遠,背了很長時間,才背回去幾捆。沒法兒,他隻好又用瘦馬。他沒有馬車,這時誰家馬車也不閑著,隻有打穀場邊停著一輛別人不要了的馬車。那馬車的輪胎沒氣了,軸承也生鏽了。他顧不得馬老了,讓它拉著這輛破車到地裏去。他想快點兒運完,便一個勁兒地往車上裝呀,裝呀,裝得高高的。

瘦馬使勁地蹬著四蹄,幾次跪倒在坑窪的路上。

薑老師抓著韁繩拉它起來時,總不免有點兒心疼。可是,他還得用它呀。拉完稻子,得讓它拉石滾把稻粒從秸稈上碾下,還得讓它拖著犁把地翻了,還得讓它背水到地裏澆灌新埋下的種子,還得……他隻能一個勁兒地讓它幹活,卻沒有工夫去細心照料它。剛剛養得壯實一些的瘦馬,又瘦成一副骨架,都已摔過幾次了。每次,他總以為它站不起來了,可是,它掙紮了幾下,竟然還是站了起來。它仿佛要拚出命去幫助它的主人。它不再嘶鳴,也不再顯出饑渴的樣子叫主人操心,它整天默默的。瘦馬,大概要算世界上最乖、最通人性的馬了。

“我立即讓它休息,立即!”薑老師每當看到龍蛋他們把草放到瘦馬嘴邊時,在心裏總是這麼說。可是,活兒壓著,孩子們的功課壓著,他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從低矮、潮濕的馬廄裏拉出去。

就剩一小塊地沒耕翻了。這天中午放學後,薑老師飯也沒顧上吃,就去牽瘦馬。他發現瘦馬臥在地上,早晨放在嘴邊的青草,依舊堆在那兒。“病了嗎?”他望著它,心裏不由得湧起一陣憐憫。還牽它嗎?他猶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