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歌集》(3 / 3)

年事稍長,我在一封信中曾談到《晨歌集》。現把那封信節錄如下:

人世間仿佛無親無故,一切在我心中,這句話反映了那個年齡段的特殊心態。當心兒初醒,伸出雙臂時,似在尋求整個世界,如同長乳牙的嬰兒以為他能把整個世界含在口中。

漸漸省悟了,心兒真的企求什麼,不企求什麼。那時,心中彌漫的熱力,囿於狹小的界限,開始自燃,開始放火。聲稱要占領整個世界,卻一無所獲。最後,隻有把整個心靈托付給一物,方能找到進入無限的大門。《晨歌集》是我本性的激情初次噴發的標誌,所以其間沒有可供剖析的東西。

激情初次噴發所帶來的普通感情上的極大快樂,漸漸地,把我們推向特殊的熟悉階段——就像沼澤裏的水,逐漸成為河水,向外流淌——那時薄情變為多情。事實上,多情的河道比薄情要窄一些。它從不一口吞咽,而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攝取。那時,愛情專注地在部分中享受整體,在有限中享受無限。人的心通過可觀的具象,把自由向不可觀的無窮擴展。那時他的獲取,不隻是自己心中一種縹緲的情感的快樂,與外界的可觀物融合,他的情感成為完整的真實。

穆希德先生的專著中,稱《暮歌集》的幾首詩為情感噴湧的作品。因為,它們傳播了從心林向外部世界奔跑的信息。之後,在交織著苦樂、光影的人世之路上跋涉的這顆心,一步一步,在各種樂曲和韻律中,漸漸奇妙地與大千世界渾然交融。最後,穿過多姿多彩的寬窄不一的山穀,相識之河汩汩地流淌,可以肯定在某一天,又一次抵達無限的廣大。但那種廣大不是無形的暗示的廣大,而是豐盈的真實的廣大。

孩童時期,我與宇宙本體建立了極其清純密切的關係。我家花園裏每一棵椰子樹,極為真切地出現在我眼前。下午四點以後,乘馬車從實驗師範小學回家,下了車,隻見樓頂後麵,密布淡藍的雨雲。我的心頃刻間袒露在稠濃的歡樂之中。那一瞬間的感受,曆久不忘。清晨剛剛蘇醒,大千世界以生機的洪濤,像呼喚遊伴那樣把我叫到外麵。晌午的時辰和豔陽天,是那麼急切地把我召進它們的深廣之中。濃黑的夜色,開啟銀河隱秘的門戶,帶我飛越可能和不可能的界線,在神話故事中的神奇國度,渡過十三條大河和七大海洋。

而後的一天,當湧起第一陣青春激情,心兒尋覓自己的營養食品時,人生與外界的質樸聯係被隔斷了,自己圍繞著悲悱的心不停地徘徊,感知局限於內心。就這樣,在患病的心兒的哀告下,內外的和諧被打破,我失去了往日淳樸的權利,這樣的哀傷,表現在《暮歌集》中。

後來,不知怎的,關閉的大門被誰一掌擊碎,失去的重又為我獲得。不僅僅是獲得,跨過分離的壕塹,我看清了它的全貌。曆盡艱難把樸實獲取,這樣的獲取是成功的獲取。

所以,當我在《晨歌集》中重獲孩提時代的世界時,它有了更深刻的含義。如此這般,輕鬆地與自然相逢,不久又分離,後來又重逢,人生的第一章結束了。說它結束了是假的,這個階段變得豐厚一些又開始朝前伸延了,通過一個更大的艱難,伸向更壯闊的終點。

一個人完成了人生一個階段的任務,但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他的人生旅程,隨著日益擴張的生活圈子而不斷延伸。猛一看,誤認為每個生活圈子是單獨的,可細細觀察,中心隻有一個。

創作《暮歌集》時,我寫的若幹篇散文,以《雜談》為集名出版。創作《晨歌集》或稍後的日子裏我寫的類似的散文,編入《研討集》付印出版。讀了這兩部散文集,看到兩者的區別,就不難窺見作者的心靈軌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