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3 / 3)

鵬飛是在老新落水兩周以後上路,去找誌願者。根據愛因斯坦相對論,速度可改變時間,時空的關係是動態的。這兩周時間在漂流中隻是一瞬,水裏人不知道,水上人可是煎熬得很。民政局開出打撈船,派往四處水道截流。夜裏打著燈籠,就像七月十五放河燈,說不準水下看見的不全是星光,也有燈籠。要是從來沒有老新沒關係,有了再沒有就不成。從來沒有誌願者也沒關係,有了再沒有也不成。福利院一直沒有裝寬帶,說要裝要裝,就是不裝。鵬飛等不及了,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等著與誌願者說。說話是要有時節的,錯過上一時就沒有下一時,當時沒說,過後就不會說。誌願者多少讓鵬飛和老新隔心,也隔話頭。老新的話,鵬飛終究不能全懂,言簡意賅,好比文言文,鵬飛卻是受白話文教育。誌願者更現代,是受網絡語言訓練,這就輪到誌願者不太懂鵬飛的說話。可是,他們不是一代人嗎?一代人總歸有一代人的趨向性。鵬飛天天在心裏打腹稿,要對誌願者說什麼。本來呢,他可以送老新去上海,後來,上海的人要來接,那麼,一起走好了。老新回他家——鵬飛至今也懷疑,那個家是不是老新的家,DNA,這無形無影的小豌豆,真靠得住嗎?可不信它又信誰!就信它好了,那就老新回他的DNA,鵬飛找他的誌願者。想到誌願者,鵬飛就仿佛又一次來到夜裏邊空寂的醫院門診大樓,頂層的玻璃幕牆,誌願者就是從裏望出去的一顆星,幸運星,高懸在城市的上空。這城市是由高架環線和地下的網結構起來的,電車環線不知哪朝哪代的事情,鵬飛聽都沒聽說過,好比山裏邊砍樵燒炭人的淺徑,早讓盤山公路穿破。人工的世界都是環狀,是對地球的模仿,老爺爺的太極也是模仿,骰子、魔方,是微縮和變形的模仿。環狀的結構,才能有去有回,也是從總量上說的,事實上,從這一點出去,卻從那一點回來。醫院,又是一個環狀世界的變體,一方麵承認,什麼都是DNA決定,另一方麵,又要克製DNA,創造新生命。

你們沒有人知道我的故事,鵬飛本想對誌願者說的,其實,是對自己說,結果呢,卻仿佛對全世界說。你們沒有人知道我從哪裏來,就像老新不知道他從哪裏來。我從來沒有說過,不想說,一想起就淚流滿麵。誰說小孩子沒記性,小孩子什麼都記得,就是不告訴你!他出生的那個山坳,假如有第三者,能夠拿林窟和鵬飛的山坳做比較,就會裁定,它們不相上下,大小一般。在那裏,有半數人和鵬飛一樣,無色透明,總是豌豆作祟。分開說是五六戶,合起來是一家,彼此都是親戚,很近的親戚,姑表、姨表、舅表、叔伯。最近的婚姻法裏禁止三代以內通婚,那是對外麵的世界而言,這裏未必聽說,聽說也未必行得通。他們這一坳的人,就仿佛在世外,縣裏征兵征不到他們,義務教育執行不到他們,計劃生育管不到他們,他們也不受戶籍的管束,生多少都是自己養。怎麼養?按常規說,這一種人生出來是造孽,曬不得日頭,看不清東西,想不出有什麼活路,可老天自有道理。千真萬確,就是為這一種人設的,這坳裏地無三尺平,樹木也不密,卻偏生一個物種,就是枸杞。並沒有人去種它,一年裏就有幾個時辰,突然紅了。這顏色也是專對這些半瞎的眼睛,那混沌的視野裏,就這一種紅叫得醒它們,一伸手就是一球。這野生的物種,越采摘越茂盛,若不采摘,便凋敝下去。所以才叫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每到采摘枸杞的日子,自然會有幾個人進來收購。人不多,就那麼二三個,都是舊交道。也不記得從哪輩子起頭,一輩一輩下來,收下枸杞銷到外麵藥店,據說都有銷到東南亞去的。他們開著車,幾乎開到盤山公路的盡頭,不得不停下,然後就憑兩條腿。這個坳,沒有通公路,修路的福利同樣惠顧不到他們,他們呢,也不會起念自修一條,接通外麵的世界。他們這樣的人,恨不能躲得幹淨,知道外麵人怎麼稱他們的坳:瞎窟。官家人也覺得難聽,行政劃區登記地名時改成“明窟”,聽起來更加刻薄,外頭人也叫不順,又叫成“白窟”,比“瞎窟”還帶歧視。就這樣,他們過著半隔絕的生活。收枸杞的人將車靠到山崖邊,下了公路,沿灌木叢裏一條淺徑,漸漸走入。又是一樁奇事,淺徑兩邊的灌木,沒有一棵枸杞。爬著一條澗水,從樹根浸漫過去,不一時,鞋就濕了,冰涼。澗水漫到腳背時候,路徑上就顯出一行石頭,被人腳踩得溜滑,就曉得坳子將到了。石頭排了大約一裏長,山路的裏數和平地又不同,取直隻有半裏,論時間,三裏也不止。都看得見炊煙,聽得見雞犬聲,還看不到房舍籬牆和人影。天色卻暗下來,正猶疑和彷徨,猝不及防,殷紅一片,已經進到枸杞叢中。這坳應該叫紅窟才對,所以,世間的明眼人其實都是盲目。紅窟裏,傳出來人聲,前邊,後邊,左邊,右邊,男聲,女聲,老人聲,小孩聲,說,笑,唱,這聲音才好聽,原來都在采枸杞呢!定定神,就看見紅裏麵一雙雙白手,像啄食的鳥嘴,一啄一個準。

外人以為的白蒙蒙的視野,在他們自己極鮮豔。殷紅的小果子,一旦采下,就暗一成;過一夜,暗兩成;到山外頭,製成幹藥,隻剩一成紅。誰看見過它們在枝頭的顏色,亮晃晃的,釘子一樣,紮在混沌的天地裏。所以,他們的眼福是普通人享不到的。收枸杞的日子,是這坳裏最熱鬧的,不是指聲氣,而是景象。滿目小燈籠,一簇簇,一球球,一片片,一串串,這才叫張燈結彩。外鄉人也來了,各家都備下飯食,一頓輪一戶。家釀的米酒開了封,過年的臘肉削成片,山裏的野貨叫不上名目,燉什麼,什麼鮮。外鄉人醺醺然的眼睛,隻見酒菜氤氳中,白色的人影飄曳來,飄曳去。由於近親聯姻,白孩子越來越多,未成年便夭折的也多,人口就不見長,正夠枸杞養命。外鄉人想,這就叫生態平衡。外鄉人又想,還有一種更大範圍的平衡,就是枸杞子有明目的藥效,說不定是將盲眼人的眼收集起來,換給衣食呢!想到這些,外鄉人的淚都要出來了,覺著天地不仁裏的慈悲。采摘的枸杞裝進蒲包,蒲草是窟裏另一樣物產,枸杞采盡的閑時間,男人女人就編織蒲包,小孩子剛會走,就學著采草。打成包的枸杞,扛上肩,全部老少一同上路。腳底都長著眼睛,身子又輕,石頭上一縱一跳,就過去了。外鄉人空著手,都走不過他們,甩在身後老遠,踉蹌來到公路,蒲包已經碼上車後廂。人呢,隱在灌木中,看著上車,發動引擎,緩緩掉頭,這樣就看見,一雙雙透明無色的眼睛,卻有著洞穿力,洞穿雜色的混沌的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