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水的峭壁直落,乘慣性騰遊,擺脫萬有引力,時間空間變形。那孩子又來了,環城電車又來了,當當當,司乘人員穿著鑲銅扣的製服,箍頂的蓋帽,好像外國雇傭軍,手裏握的不是槍,而是一把黃銅剪票夾,行走在兩排座椅之間,哢一聲打一個孔,哢一聲打一個孔,小小的電車票,上麵劃分成細格子,唯有檢票員懂得格子排列的意味,上車站,下車站,這是數字化的雛形,這城市早已經開端電子技術了,你說牛不牛!小孩子少買票多乘站的企圖,在這格子紙上剪票夾的哢嗒一聲裏粉碎了。當然,反過來說,它也捍衛了小孩子的權益,小孩子總是遭人懷疑,凡查票一準就查他,剛剛超過一米線的小孩子。這城市的權益有一部分是以限高來劃分,表示是個立體的三維的世界。一米線以下有豁免權,一米線以上無豁免權。所以,他們總是將票銜在嘴裏,夏天曬脫皮的嘴唇銜著手指頭長和寬的一張薄紙片,耳邊是當當的電車鈴聲。逆行的時間不期然掉轉頭,又變成順行。水麵真寬啊,稱得上遼闊,星光投在黑水麵,成了又一個天穹,之間距離有千萬光年的路程。風平浪靜,江鷗回巢了,魚群潛到江底,漂流的筏子都回到各自的停泊點,售票的小亭子關窗,鎖門,沿途的歌舞歇了,燒烤的炭煙散盡。
一串氣泡從水底深處躥上來,又一串接踵而至,之後就是一串跟一串,越來越洶湧。他遊入氣泡陣裏,某處一定有活物,正在呼吸。從吞吐的力度看,體積龐大,肺活量超強,是什麼呢?巨鯨,江豚,鯤!氣泡迷了眼睛,依稀是在一座城池,浸在清光中。看見了,磚縫裏生長出藻類,瓦楞裏也是,是那龐然大物的觸手,還是某一種寄生物?月亮是水下的太陽,照耀著。他從一座拱門下穿過,幾個字映入眼中:青蓮碗窯。為什麼沒有人?偌大座城,房屋、街道、院落、操場、旗杆,還有戲台。他當然不知道這是某個人的家鄉,某個與他命運交集,何止交集,幾乎是決定性的人,他不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去了。就在知道以外的那個不知道裏,事情的局部在自行拚接,就像地殼變形,移動,錯開,在另一個橫斷麵契合。體現在這裏,就是,他似曾相識,仿佛來過。世界上所有的城,都有相像之處,或者說,本質上都差不多。不外是群居,繁衍,生產,交易,組織化和社會化。這座城就像是那座城的倒影,水下原本就是水上的倒影。還像夢,水下是水上的夢。他就像走在自己家裏似的,熟門熟路,同時呢,他又是俯瞰的位置,連他自己一並進入視野。他,一條小魚,一隻小寄生蟹,在屋頂上彈跳。好,好極了!他有著全視能力,在時間的拉絲上——時間又拉絲了,進入空間的網絡。都是有伸縮,縮到原子那麼小,伸到無限廣袤,宇宙空洞。
電車環線裏麵的世界,是必然性的天下,生在裏麵,長在裏麵,婚姻也在裏麵,都是鄰裏、同學、同事、族親的關係延伸。於是,生下孩子也在裏麵,稱得上世世代代。上學、就業、交通、市政建設,打通裏麵和外麵,也是必然性,人稱大趨勢。後來,環城電車就沒有了,有軌電車是從外國的必然性裏蔓延進來,依著必然性進程,銷聲匿跡,區域和區域連並,更大範圍的環線在空中連接,先是內環,再是外環,然後從中交叉。同時,沉到底下,環線套環線,組成一張蛛網。必然性的世界被混凝土,金屬,橡膠,玻璃鋼,石化工業,納米技術加固,加密,封閉,偶然性幾乎沒法露頭。其實,說到底,他的時間鏈上斷裂的扣子,就是必然性和偶然性銜接的一個暗扣,環城電車線裏的童謠,“老狼老狼幾點了”和“燕,燕,飛過殿”,怎麼就接上了?時間錯接到空間裏。地殼繼續移動,冰川融化,滄海變桑田,進化論將一切計算成平均值,必然性就是從平均值裏生出。可是,在這裏,漂流的盡是一些納入不進或者排斥出來的殘餘,就像除法裏的餘數,多少破東西:碗碴子,碎成齏粉,碎成齏粉也回不進原始性——土裏麵去了;炭泥,燒成灰也回不到原始性——木頭裏去了;塑料袋,更別提了,你讓它回哪裏去?汽車輪胎,回哪裏去?他呢,還能回到沉船裏吐泡泡的小孩子?這就叫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就是必然性的力量。那麼,就讓我們順應著它繼續進化吧!那碗碴子不定又能變成個什麼來。
青蓮碗窯在他俯瞰底下過去,水麵上布滿星星,稠得就像小朋友們手裏的玻璃瓶,咕嘟嘟倒出的,螢火蟲,幸運星,兩者都是。還有城隍老爺前的燭火,那點點燭火,是無數的心事與祈願,不可證實有沒有,就看你信不信。那電車環線裏的信仰,不就是求一點點偶然性嗎?小瓜子魚排卵了,無數條透明帶子,纏繞得亂極了,可一下子全解開,又散成滿天星,一粒一粒,是水下的星星,眨眼工夫,則成魚苗兒,針尖一般,卻全須全尾,嘩地遊走了,遊往海口,在近岸的水域安家,隨潮漲潮落進退,退不及的,沙灘上亂蹦,被漁人捕進網,成桌上餐,取名“跳跳魚”,這不是嘲弄魚類嗎?隻有一條帶子還在,就是脖頸上的領帶,這必然性的產物。碗窯靜下來,又是碧清,水底自有一種能見度。水和空氣同樣有折光的性能,折過去,折過來,所以,水底並不是人們想象的黑暗,而是相當明亮。他浮上來些,視野擴大,鳥瞰水底,山岩起伏,多麼眼熟!他去過,不隻是去過,而且,唇齒相依。是林窟,不隻一處,這也是林窟,那也是林窟,原來凡是山坳坳,都是林窟。石頭襇縫裏小得不能再小的一個,可是再小也有人手的勞作,精巧得很,就像微雕技術裏的套球。他幾乎可看見電車環線的雛形,電車環線就是從林窟裏派生出來,他是林窟裏飛出的鳥,這隻鳥,水陸兩棲。現在,從水天之間,漂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