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2 / 3)

從此以後,他與她之間,便有了一片空闊地,這是一片無法逾越的空闊地。他們相隔了一大片空闊地作著對望。他睿智與善良地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不敢貿然進犯,他不敢也不願去打擾她,去破壞她的安全感。而她則驕傲與緊張得將一切都看不真切了,她無謂地戒嚴著,守護著自己的失了自由的囚禁。

夕陽的餘暉越過海洋般的黑色瓦楞的屋頂,照耀著小街,小街上晾了萬國旗般的尿布,滴著金色的溫暖的水珠。一扇門前提早地擺出了小小的飯桌,桌上有一碗鹹菜毛豆,碧綠的毛豆間著烏黑的鹹菜,久久地停在桌上。一個三歲的男孩與一個五歲的女孩在作著嚴肅的關於人生的談話,有一群鴿子忽地從天邊飛來,呼啦啦地越過海洋般的黑色瓦楞的屋頂。

他們各自回家。他走出弄堂,穿過馬路,走進他臨街的門裏。晚飯以後,他便為奶奶洗腳,然後就有黑龍江的戰友來聊天,他們聊著“開江”與“映山紅”的奶奶所不諳熟的故事,他們有時候也要談談當日裏的一些沒有情節的瑣事。他告訴戰友,他與他們小學的一個女同學做了同事,在那一個生產組裏。戰友便問:

“都還認得出嗎?”

“開始有點認不出,慢慢地就認出了。”他回答道。

“變化很大了吧?”

“變化很大,可還是認出了。”他說道。

“不容易。”

“就是啊。”他說。

奶奶早已睡著,在那些她不諳熟的故事裏睡著,打起了粗糙的鼾聲。他們便躡手躡腳地開始吸煙。他們將煙灰和煙蒂小心地放在一個沒有蓋的鐵聽裏,房間裏頓時繚繞起劣質的煙味。相隔了兩條街的那一間弄堂房子裏,窗下的床上,蒙了被子睡著她。她努力地合上眼睛,不願意聽見窗下門口,妹妹與她男友告別時的纏綿瑣細的聲響。她聽見他們衣服摩擦時的窸窣響聲,聽見嘴唇不留意發出的響聲,聽見他們沒有字眼地喃喃地低語,這是一個不眠的夜晚,她孤苦得幾乎要叫喊出聲。她是那樣地妒忌妹妹,以至幾乎無法平和地望她一眼。她對她永遠地鐵板了臉,以她的驕傲堅強地壓抑著對她的忌恨。她聽見妹妹的細高的鞋跟輕輕地敲響了樓梯,她還輕輕地哼著一支著名的小曲。她按捺不住地睜開了酸澀的眼睛,月光穿透了薄薄的窗簾照在房間的地上,月亮地裏站立著妹妹,妹妹正抬起胳膊脫一件套頭的毛衣,她那姿態美麗得如一位仙女。她趕緊地合上眼睛,目光不忍再作停留。她的心在陣陣發痛,她痛心地發現,她是什麼也沒有,她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張達玲孑然一身地躺在冰涼的被窩裏,無眠地挨過一個漫長得絕望的夜晚。

一個秋雨綿綿的沒有太陽的早晨,皇甫秋第一個發現了她對那愚蠢的電工的愚蠢的進攻。她向那電工投去的第一瞥進攻性質的目光,便為他捕捉了。他無比惱怒又無比悲哀地捕捉了那一瞥進攻的目光,他難過得幾乎夜不能眠。在她那自作多情地得了安慰的,長久激動過後在天明時分的安眠裏,他卻輾轉反側不得休息。他知道她是孤苦得不堪忍受了,他知道她是寂悶得不堪忍受了,她是被自己禁錮得失了理智的,失了理智的她是比常人更不清醒,更遲鈍,更愚頑的了。更令他無法容忍的是那電工對她無禮的輕佻的態度,竟當她轉身去取活兒的時候,將她杯子裏的冷飲水倒入他那一個小桶似的布滿去年冬天的茶垢的肮髒的搪瓷杯裏,更不堪的是,他倒過去了之後還又倒回來了一點,哄騙她似的。她回到桌前,竟若無其事地去喝那冷飲水,她明明是看見了他這個肮髒的舉動,她明明看見了他那麼做卻還要去喝那冷飲水。他為她咽下了那汙染了的冷飲水而惡心,而痛苦不堪。那電工愚蠢地以為自己對她有什麼權利似的,愚蠢地以為她不理睬別人獨獨理睬他是他的什麼特權似的,蠢極了的他竟也可察覺出這一點了。皇甫秋深深為她難堪,為她受了辱而深覺得自己也受了辱。這時候,他並未發覺,她於他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她於他是聖潔如天神一般。他以他一片真實的誠意,護衛著她,包括她周圍那一片空闊地。他遙遙地為她駐守著那一片空闊地,為了她的安全與寧靜。那安全與寧靜於他是痛苦的也是神聖的,他決不侵犯,他也決不容忍別人侵犯。而如今,是她自己愚蠢地勇敢地一無保護地衝出了那空闊帶,懷了一股不顧一切的誓死的勁頭,朝著一個汙濁的泥塘裏跳,那汙泥眼看著要髒了她聖潔的腳,這是神聖得他連想都不敢去想的聖潔的腳。當她終於放棄了對那電工的指望而恢複了理智,她為自己的行為羞慚得幾乎抬不起頭,她就像是失了身似的自慚著的時候,他如釋重負。他如同獲了新生一樣重又充滿了快樂的希望,且又為她過分的自慚而深感不安。他無數次地在心裏喃喃地說道:“沒什麼,這沒什麼,這沒人知道,沒有人知道。”緊接著卻又覺著自己的憐憫玷辱了她,褻瀆了神明似的,她是無需他的憐憫的,她無需任何憐憫,任何憐憫都是褻瀆。可是無論如何,不管怎麼,現在,她又安全了,回到了她的環繞著曠闊的空地的城堡,而他又可安寧地虔誠地駐守在她那空地的邊緣。僅僅是這遙遙地駐守便可使他滿足,他是太明白這空地的遼闊了,他無法鬥膽越過。這空地裏沒有一條途徑,可以通向她,她將自己幽禁得那麼嚴密,這幽禁於他也同樣是神聖不可觸犯。他已不企望有什麼通向的途徑。於是,他無意中又豎起了一重路障。相互地走通更加遙無希望。

又一個春雨瀟瀟的沒有太陽的午後,皇甫秋又一次發現了她對那低劣的赤腳醫生的低劣的迷戀,她分明是無病找病地去那診所看病,提來一大堆無害亦無益的藥片。他看著她一片又一片吞食著那些無害亦無益的無聊的藥片,竟還嚴格地按時按頓,決不耽誤一分半秒。他看著她若有其事地一瓶又一瓶地打來消耗極速的開水,那一杯開水冉冉的若無其事地冒著熱氣。他心裏竟生出了恐懼,他以為她要被那些藥片消滅了,那些平庸的藥片眼看著要將她消滅。他心急如焚,他向來安詳的睡眠竟被噩夢攪擾。他看見她向一片沼澤走去,那是極明顯的,毫無疑義的沼地,他想叫她,卻又怕觸犯她。那卑劣的醫生明明與他一樣清楚地看見了她的迷戀,卻還要在工場間裏散布她騙取病假的流言。他聽著他的刻毒的傳播,手在發抖,他抖抖索索著手繞了一個又一個不合格的線圈。如不是他溫和的秉性,他便會將那醫生的髒嘴撕裂。他激怒到了那樣的程度,有一日休息的無人的時候,他竟將她的藥片從各紙包中倒出一些,自己吃了下去。他不顧開水還沒有涼就來不及地將一大把藥片填進嘴裏,隻得生生地吞了下去,藥片阻滯在喉頭,溶解出一泡異樣的苦水,那苦水殷殷地醃著他的喉頭,他幾乎窒息。他幾乎窒息地湧上了眼淚,他幾乎要慟哭。就在他幾乎慟哭的這一刹那,皇甫秋生平第一次的正式的真正的愛情誕生了,張達玲的生平第一次的正式的真正的愛情,她卻一無所知,一無所曉的愛情便也誕生了。那愛情如太陽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如太陽經過了整整一個晝夜的行程而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如太陽經過了九大行星圍繞它的永遠的旋轉而從地平線上噴薄而出。星光黯然褪色,天地間一切被金光籠罩,被金光吞沒,一切沒有了,一切消失了,惟有一顆燃燒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