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上工的鈴聲又如命運的鍾聲一樣敲響,幾百年間的灰塵飛上天空又落回地下,人們如軍列一般整齊地沿了長桌走向前方,依次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木柄手搖機在一秒鍾內向著一個方向,一個速度地搖動,時間滴滴答答步伐齊整地流逝,太陽一分一寸節奏均勻地從東牆走到西牆,從皇甫秋身上走到張達玲身上。皇甫秋愛上了張達玲,他生而俱來地諳知她的一切,她被他深諳而卻毫不知曉。他不知為什麼,冥冥中竟覺得她與他天生的有著聯係。許是他那沒有父母的孤兒的心其實是與她一樣的孤獨,她雖有著父母兄妹其實卻與他一樣是一個孤兒,他們同是孤兒。許是他以他智慧敏感的本能早已識透了奶奶為他設立的維護而與她同樣的無援無助,她雖有著龐大的根深的家庭卻與他同樣的無援無助。許是他內心的愛其實自始至終包含了不察覺的痛苦,她一身心的痛苦裏其實充滿了不察覺的友愛的向往。許是他謙和寬容其實是出於絕大的驕傲,她的驕傲自尊其實是出於絕大的自卑。他們的驕傲與謙和,自尊與自卑,全是同出一轍。健康的他用他健康的身心早已覺出了這些,而病態的她卻久久不能醒悟。因而她便再無法了解他的愛情,一直要到一切已經結束的最後的時刻。那冥冥之中他與她的聯係,早已在他的生命裏給了他無數的提示,當那一束空漠漠的陽光金燦燦地進入他的眼瞼,當那一個遲到的女生直挺挺地走過他的身邊,當他從笨重的油布傘下,觀望了她騷亂不已地蜷縮在擠擠的店堂,當她從小街的陰影中走向大街的陽光裏,那均是提示,那均是提示。在那愛情的鍾聲敲響的時候,當那愛情的鍾聲敲響的時候,他明了了那一個又一個的提示,那一個又一個的提示又一次從他心頭走過,如一卷電影的放慢的鏡頭,再一次地在他眼前呈現。這是皇甫秋二十七歲的時刻,這是張達玲二十七歲的時刻。二十七年的生命裏原來處處布滿了啟迪和預兆,二十七年的生命裏原來遍布了契機與秘訣。皇甫秋如再一次誕生,皇甫秋如再一次獲得感知。他有了愛情。他隔了雙重的阻隔愛著張達玲,一重是張達玲設置的障礙,一重是皇甫秋設置的障礙。

皇甫秋竟會以為這愛情是非分之想,這愛情是奢望,是褻瀆,是侵犯,他不敢設想這愛情,他不敢正視這愛情,他隻在心裏為她的孤苦深深地難過,日夜想著她如何可以脫離孤苦的境地。而他恰恰不明白,惟有愛情才可拯救張達玲,惟有他的愛情才可拯救張達玲。他因不敢傷她而不敢近前,他因要保護她而更嚴密地封鎖了她。他應當去劫她的大獄,卻不料反為她的監禁增加了崗哨。他因愛她而反而遠了她,隔離了她,孤寂了她而幽閉了她。這時候,皇甫秋實是犯了與張達玲一樣的錯誤,他是在張達玲的影響下犯了與她同樣的錯誤,這錯誤將他與她的命運整個兒的改變了。

在那三點三刻,一分不差,一秒不誤的時間裏,張達玲莊嚴地冷好了不涼不熱的溫水,開始了服藥。可是,她發現她的寶貴的藥片卻少了許多,其中有一包裏,竟一片不留了,那藥片的數目,她是清清楚楚全記在心裏的。她十分焦急而惱怒地在桌上找著藥片,一旦有人問道在找什麼?她便紅了臉說沒找什麼,停了手去做活,做了幾秒鍾再放下手來心急火燎地尋找。她的蒼白的手指幾乎是痙攣著翻動桌上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心裏緊張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他心裏暗暗盼望著她灰心,盼望著她死心,再別繼續找了。而她卻不屈不撓,再沒見過像她這樣固執的女人了。這固執的女人明明知道找不著了卻還繼續地找,她如同發泄著什麼似的病態地通紅了臉,將桌子上的東西翻得更加亂七八糟。他實在實在按捺不住了,如她再這麼找下去,他保不住他也會失態,向來健康安定的他也會失態了。他克製著聲音的顫抖,說道:

“你是在找藥片吧?”

她好像被人揭穿了什麼似的,又羞又惱地蒼白了臉,說道:“不是。”

“藥片是我扔掉的。”他說。

她的臉又紅了,連眼睛都紅了,她依然說道:“不找藥片。”

“那已經是過期了的藥片。”他又說,他竟扯了個彌天大謊。

她的聲音嘶啞地又一次說道:“我不找藥片。”

她的手指漸漸地鬆弛了,緩慢了,精疲力竭似的敷衍著在桌上移動著,最終不動了,收了回去,重又開始做活,她的手指疲乏地失望地工作著。他心裏憐惜得幾乎要流淚,他覺著自己做了一件最最卑劣的事情,他覺著自己是世界上第一個冷酷的人。而她終於又一次脫生,從她那自設的圈套裏脫生,這一個於她是痛苦的一日,竟成了他的快樂的節日。這一天下班的時候,本來晴好的天氣突然地布滿陰霾。那陰霾如滿天的黑色的慶祝的彩旗,遠處的雷鳴如禮炮和鼓聲,為他的節日祝福。天淅淅瀝瀝地下起雨點,雨點清脆地敲著弄內的彈硌路,如同淙淙的琴聲。人們紛紛奔跑著,徒勞地想要跑過雨點,他卻不慌不忙,他有一把專留在工場間裏的救急的舊傘,那是一把笨重得極難撐開,撐開了便極難合攏的油布傘。他從桌子底下翻出了這一把傘,細心地用揩布揩盡灰塵,他暗自下了一個天大的決心。他揩盡了灰塵,挾了傘走下了嘎吱作響的樓梯。張達玲還在桌邊繞著線圈,為要補齊這幾日病假所落下的定額。組長在勸她回去,她不回答,依然做著。她其實並不為了賭氣,她是個不會賭氣不會任性的女人。在她還是極小的女孩的時候,她的任性便受到了打擊,她從不曾指望會有誰對她的任性在意。她隻是為了平靜自己的心情。這時候,她惟有做著這一些枯燥的操作方可抑製自己“失戀”的心情。她機械地操作著,木柄手搖機單調地搖轉著,她的心跳漸漸在這機械的重複裏找到了平衡的節奏,她才稍稍地得了緩解。當她終於得了緩解,站起身來,手指脹痛著走下樓梯,走出大門,走在濕漉漉的彈硌路上,雨已經下密了,天暗了。她木木地走在密集的雨裏,心裏出奇的平靜,如一潭死水。當她從門裏走出,彎進弄堂的時候,忽然前麵灰暗的雨簾裏,站出了一個人,撐了一把巨大的古老的笨重的油布傘,遲疑著向她走來。她依然是木木著不快不慢地移動著腳步向前走去。那人與她越走越近,走到相隔兩米的地方,那人突然對她說道:“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