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3 / 3)

“價錢還十分的公道。”她不休不饒地繼續說道,她要為母親鼓勁。

“公道。”母親回聲似的應道。

“大弟弟的西裝也好看。”她說。

“蠻好。”母親的聲音極其微弱了。

“新娘子的裙子有些長了,不過也長得不多,就那麼一點。”

“蠻好。”母親耳語般地說道。

“姆媽,去給客人打幾碗酒釀蛋吧!”她格外地起勁地說道。

“大妹妹,”母親忽然抬起眼睛,討饒般地看著她,嘴唇顫抖著,說道,“我累死了,大妹妹。我實在累死了。”母親的眼淚撲簌簌地滾下了麵頰,她用手掩住了臉,再也控製不住,哭了起來。

張達玲被一股力量衝動著,她陡地從床上站起,推開椅子,走到母親身邊,她笨拙地將手搭在母親顫抖的肩上,她的掌心覺出了那孱弱的肩膀的孱弱的暖意。她說道:

“我去,姆媽,我去。”

“大妹妹,我累死了,我真的累死了。”

“我去,我去。”她像哄一個小孩子那樣地哄著,而她的眼睛裏竟也湧滿了眼淚,一大顆一大顆飽滿的淚珠從她臉上溫暖地滾落,漸漸地流成潺潺的小溪。

“我累死了,大妹妹,我累死了。”

“姆媽,我去。”她的眼淚無休無止地流著,溫暖地流過她冰涼的臉頰,濕潤地流進她幹枯的心田。她心裏忽然暢快了,透明似的清澄著。淚水洗去了汙跡,衝走了渣滓,她的眼淚如一場小雨,綿綿不絕地流淌。她從母親的肩上收回了手,雙手掩住了麵頰,盡情地慟哭著。眼淚溫暖地從她幹枯的指縫裏滲出,親愛地滴落在母親的肩上。

張達玲睡在自己的床上,望著沒有拉嚴的窗簾外麵的一彎月亮,她靜靜地辨別著這是新月還是殘月。她以她忽然冒出的辨別新月殘月的記憶,辨出了那是一彎新月。她想著,月亮的光明原來是太陽照耀的,她想著,月亮的陰影其實是地球投下的,她想著宇宙是多麼神奇,像一個童話。她忽然想起了童話這一個字眼。童話這一個字眼於她隻有理論的意義,她隻是從修辭出發地運用童話作為一個象征。她其實並無童話的感知,她在她聽童話的年歲裏沒有聽過一個童話,當她聽到童話的時候她已過了那個年齡,於是她便識破了童話的虛枉與可笑。她再不會受這美麗的蠱惑了。而在這一個新月的夜晚,她忽然想起了童話這一個字眼,她忽然的非常非常想受一次蠱惑。她又去看那星星,高樓遮去了星星,隻在樓與樓的縫隙裏,嵌了一顆小小的不甚明亮的星星。它透過了重疊的樓房間的空隙,似乎是向她傳遞遙遠的天宇的消息。她想到那宇宙是多麼多麼多麼多麼的博大,那小小的星星其實是一顆比她所居住的地球更為巨大的星球,那比地球更為巨大的星球竟會變成那麼渺小。那距離又是多麼多麼多麼多麼的遼遠,相隔了如此遼遠的距離,星光竟還不滅,可見星光是多麼多麼多麼多麼的明亮,足以穿透偌長的黑暗的距離。那巨大的小星穿透了偌長的黑暗的距離,來向她傳遞信息,她忽然地深受感動。她忽然地對那小星覺著了親切。可她無法接近它,她知道它是一個巨大的燃燒的火球,然而,這一點遙遠的照耀是多麼美麗!她又想著早已落下的太陽,她知道那新月的亮光全是陽光,太陽將自己的光托付給了月亮,使黑夜不致徹底地黑暗。陽光走了多少漫長的道路將自己托付給了月亮,再從月亮出發,經過了遼闊的天宇,照耀著黑暗的地球,這是一條什麼樣的道路!她好像看見一束頑強的光線在宇宙穿行,四處上下,全是遠遠近近的星球。那一幅輝煌的圖景一閃而過。僅隻是一閃而過,她卻好像突然地體味到了童話。她覺得她諳透了一個真正的童話,她覺得她被一個真正的童話蠱惑。新月從半掩的窗簾後麵走過,小星停在兩座樓房的間隙,樓房影影綽綽,攔起一道偉大的圍牆。張達玲合起了眼睛,她不知不覺已經睡熟。她三十年來終於能夠安睡,經曆了那麼多的夢魘與那麼多的失眠。她經曆了三十年的夢魘與失眠,終於能夠安怡地熟睡,而換來一個明朗的清晨。

在一個明朗的清晨,張達玲去給小弟弟送飯。今天他在外公那裏正式開工,將外公的店堂改造為一間正式的住房。她順了馬路往前走去,清晨的陽光從新生的梧桐葉裏穿過,汽車如靜河一般無聲地流過。她走過兩條馬路,停在外公小店對麵,等候著汽車流過。一輛接一輛的黑色的小車無聲地駛過,永遠沒有結尾。她越過不盡地駛過的小車,看見了外公的卸了門板的小店。櫃台已經拆去,貨架也已經搬走,小弟弟帶了兩個年輕的同事,正在砌一座牆。橘紅色的磚一塊一塊壘起,錯開了磚縫,整整齊齊地壘了一道又一道,轉眼間已平地而起。小車還在無聲地流淌,她停在馬路邊上,靜靜地等候。那橘紅色的方磚層層壘起,她想起了在那紅磚後麵,有著許許多多無人知的故事。

黑色的小車終於流盡,她順了黃色的橫道線向馬路對麵走去。陽光從新生的梧桐葉上流瀉下來,她感覺到陽光的撫摸,當她走到馬路中間,又為一條紅色的小車的河流阻隔,那是朝著另一個方向的紅色的河流,她等候著。橘紅色的方磚一塊一塊壘起,錯開了磚縫,整整齊齊地壘了一道又一道,轉眼間已到了半腰,陽光照耀著新起的牆壁,牆壁是一幅美麗的圖案,她想起了在那美麗的圖案後麵,有著許許多多無人知的故事。

紅色的小車終於流盡,她沿了黃色的橫道線繼續向前越過。陽光從新生的梧桐葉上流瀉下來,她感覺到陽光溫暖的撫摸,而她卻又為一條丁丁零零的自行車的隊伍阻隔,自行車嶄新的車條噝啦啦地旋轉,轉出無窮銀色的光環,她等候著。橘紅色的方磚一塊一塊壘起,錯開了磚縫,整整齊齊地壘了一道又一道,留出了兩扇窗戶的方洞,沿了窗戶的邊緣向上壘起。陽光將樹葉的影子投在圖案般的牆上,畫出一幅美麗的圖畫。她想起了在那美麗的圖畫後麵,有著許許多多無人知的故事。

自行車的隊伍終於丁丁零零地過完,她朝著彼岸走去。橘紅色的方磚砌到了屋頂,隻留下了兩扇窗戶的方洞。陽光穿進方洞,那小屋突然地通體透明。她忽然地忘記了那通體透明的小屋裏的許許多多無人知的故事,那許許多多無人知的故事在光明中融解,陽光如水在小屋裏緩緩地流動。陽光是河流。

一稿於1986年10月6日—1987年2月13日 上海

二稿於1987年7月20日—1987年9月10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