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薇從小是個愛睡的人,這和封紹昀珩好像有點像。
小的時候,她常常是一沾床就能睡去,睡得就像泥塊似的,恐怕被扔進河裏都醒不過來。
七年前,鄧溯滾下高高的台階,她被誣陷進了牢房。在牢裏,她受盡虐待,常常夜不能寐,精神一度崩潰。後來,虐待她的囚犯被關到了別的監獄,她的生活雖依舊灰暗,但漸漸恢複正常了。隻是,她就此落下了失眠之症。
在她出獄後,養父曾找醫生替她治療。她吃了好幾年藥,待那件事過去很久了,她的睡眠質量才漸漸好了起來,不再經常性地做噩夢,也不會每每在午夜時分驚坐起,生出滿身的冷汗。
最近,因為懷孕,秦芳薇特別愛睡,可有幾個晚上,她驚醒過,隻因夢到自己站在一堆屍體之間,手上染滿了可怕的鮮血……
這不知是第四次還是第五次了,她從夢裏驚醒,坐起時看到封紹昀珩奔了過來。
“又做噩夢了?”
是的,她又做噩夢了。
畢竟,她殺過人了,雖然殺的是壞人,可她無法抹殺這個事實。
“昀珩……”
她緊緊地抱住他,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嗯,我在呢,我在呢,說吧,都夢到什麼了,嚇成這樣。”
他拍著她的肩,安撫著惶惶不安的她。
她卻說不出話來。
他呢,也不追問,就那樣輕輕地拍她的後背,等她平複下來。
良久後,她終於問出了一句:“昀珩,你……你殺過幾個人?”
呃,這個話題,怪到姥姥家了。
一般人,誰會討論殺人這件事?殺一個就罪無可恕了,殺幾個,那還了得。
可是,在這個世上,就是有那麼一幫人,他們肩負著這樣的使命,而在達成這個使命後,心理方麵會留下後遺症。他們需要治療這種後遺症,並投入正常的生活當中。而這說來好像很容易,可是它真的來臨了,一般人是很難麵對的。
封紹昀珩凝神想了想,明白她做噩夢的原因了,而那是他因為忙而忽略掉的。
本來,他該守在她身邊對她進行疏導的。在那場戰鬥當中,她不止一次地射殺了武裝分子—將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就地解決。對於經曆過血的洗禮的特種兵來說,這不是難事,而是職責所在,但是,對於一個連殺死一隻螞蟻都不願意的她來說,來自心理上的罪惡感,以及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感,絕對是難以想象的。
“薇薇,先和我說一下,從仰光回來後,彪叔有給你安排心理師嗎?”
那天,他離開時拜托過彪叔,就怕她會因為這件事留下心理陰影。
“嗯,彪叔有幫忙請了一個部隊的心理醫生和我談過。這段日子,我也刻意不去想那些事了。隻是,有幾個晚上,我還是因為夢到那日發生的事嚇醒過……唉,理智上的認同和情感上的不好受,總自相矛盾著。”
雖然當時她很驍勇,但實際上,她是害怕那種場景的。
那樣的生活,和她曾經的生活隔著十萬八千裏。
前者應該是隻有電視裏才會看到的,她可以作為旁觀者來感受它的緊張刺激,可當她成為當事者後,那感覺,回過頭來想一想的話,真的是太驚悚了。
可他過的就是這種生活。
有時細細思量的話,他們似乎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她的生活簡單而沒風險,平平淡淡就是一生;他的世界複雜而充滿驚險,一不留神就會丟了小命。
他們本該是格格不入的,可現在,他們走到了一起,從此要分享彼此的人生。
他們好像有點不合適,可是,他們確實已經走到了一起。
所以,她坦承了她的恐懼,為了彼此走得更近,更深入地了解對方。
“你沒接受過訓練,會有這樣的反應很正常。其實,你的適應能力還算是強的,比很多新兵強……
“芳薇,為了以後可以正常地工作和生活,努力忘記,你要記住的是:在那件事上,你沒做錯半分,或者,你可以想想那些被救下的無辜人。那天,你讓那麼多人獲得了重新活下去的機會……
“現在呢,一切都過去了,以後,你的生活依舊會和以前一樣,那個插曲隻是人生的一個片段。我們需要向前看,不要被以前的事影響到了……”
他低聲安慰著她。
這些道理,秦芳薇自然都懂,可說來容易,做起來還是很難的。
“你……你什麼時候第一次殺人?”
她想知道他第一次開了殺戒後的反應。
封紹昀珩用下巴輕輕蹭著她的秀發,回想了一下:“入伍第三年。在雲南進行野外集訓,結果遇上了販毒人員。在幫助緝毒隊抓人時,我遠程狙殺了一個;近身搏鬥時,為了救戰友,割斷了一個販毒頭目的脖子,當時,鮮血濺了我一臉,還好對方沒艾滋病。事後,我接受了長達三個月的心理治療,總覺得自己的手髒了,好像一直沾著血似的,總愛洗手,總能聞到血腥味,也做噩夢……這樣一比較,我們的反應是不是差不多?”
原來強悍如他,也有過這種後遺症。
“嗯,那後來你是怎麼克服的?”
她抬頭望他,眸如明星,唇似桃花。
“信念。”
“信念?”
“對,還有正義。”封紹昀珩捧著她的臉,“我會一再提醒我自己:我是一名軍人,是軍人就得護國衛民。隻要敵對勢力敢毀我國土,傷我國民,我就得將他們一個個消滅掉,或繩之以法,或就地解決,哪怕有可能會因此付出生命,也得一往無前,因為,這是我肩上擔負的使命……”
前半句他說得凜然,後半句則有點底氣不足,生怕她因此著急,可他還是說了。
和平年代,雖然不需要當兵的一個個衝在前線,浴血奮戰,但是,流血犧牲的,還是存在的。他就親自送走過一名戰友,以及一名他國特派軍人。
“哦,那殺過幾個?”她小聲地問了一句。
“能不回答嗎?”封紹昀珩反問。
“嗯?”
“不太想記起那個數據。偶爾,我會覺得我就像個劊子手,這輩子殺戮太多,下輩子就找不著像你這樣的好老婆。讓我保密一下,要是嚇到你,下輩子你避而不見,我就太慘了。”
咦,他這是在和她約下輩子相守嗎?
她不覺彎唇笑了,雖然她不迷信,但這個男人這麼說,總歸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
“好吧……不提那些陰暗的事了。”
“嗯,我們要想一些陽光的事,老是想不開心的事,生出來的寶寶也會憂鬱的。”
他的手往她小腹上探去,輕輕地撫摸著:“我來摸摸看小家夥是不是又大了點。”
秦芳薇靠在他懷裏,隻覺得那顆亂糟糟的心,因為和他聊天而漸漸平靜了下來,目光落到窗口,一片隱隱的紅光透過厚厚的窗簾鑽進來。
“咦,天亮了?”
“嗯。”
“那索索的事查得怎麼樣了?”
她忙坐了起來。
封紹昀珩目光一轉?:“我那朋友趕去酒店時,索索已經退房離開了。”
“有查到誰和她在一起嗎?現在她又去哪兒了?”在床頭櫃上,她看到了自己的手機,一把抓過來看,沒任何來電呼入,心不覺一沉。
“根據老鐵發過來的視頻,索索是自行退房離開的,現去向不明,手機也關機了。如果她不開機、不刷卡,我很難查到她的行蹤。不過老鐵在幫我查找索索乘坐的的士,再等一等,遲一些時間,最遲不會超過中午十二點,一定會有消息的……”
秦芳薇有點抓狂,唉,也不知索索發生什麼事了……
“薇薇,現在還很早,你再睡一會兒,我要去晨跑了……早餐想吃什麼?等一下我親自給你做?”
是哦,好久沒吃他做的飯菜了,她想想就有點嘴饞。
“我想吃魚片粥。”
“嗯,知道了……”
他扶她睡下,又親親她的額頭,微笑了一下,悄悄出了房門。
愛情來時,給人的感覺到底是怎麼的?
秦芳薇深入地想了想,覺得那種感覺該是這樣的:想時時刻刻見到他,看到他就想微笑,總覺得每天黏在一起的時間不夠,看著他的臉那麼久那麼久,卻好像一直看不夠,總能在對方身上挖到自己喜歡的優點,會將他的缺點全都縮小至看不見。
愛情裏的女人,是傻子。
她想,她現在就是傻子。
奶奶嫌棄他是個軍人,她卻覺得挺好,可能真的是應了那句話:沒吃過苦,所以不知道軍嫂的無奈。
現在,兩個人聚在一起時,她感受到的盡是甜蜜,哪怕隻是散散步,隻是說一些尋常小事,因為有他在,她就特別安心,特別放心。
早餐過後,奶奶的花房裏,封紹昀珩在修盆栽的形狀。
奶奶在邊上嘮叨,秦芳薇則看著他們,她家男人不讓她動手,隻準她欣賞。
他呀,現在唯一怕的是她會勞累到,所以,什麼事都不讓她做,整理房間、洗衣服、幫忙料理食材……這些簡單的事都不讓她上手。
他說,現在的她該做的事是:散散步,看看書,聽聽音樂,追追泡沫劇……其他事,都讓他這個男人來做。
世上懶男人很多,不愛打掃,不擅做飯,不願洗衣,空閑了就愛蹺起二郞腿,打打遊戲,發發朋友圈。現在微信朋友圈發的各種心靈雞湯裏,有太多文章抱怨男人結婚前和結婚後就像變了一個人。
她是幸運的,遇上了一個很會疼人的男人。
奶奶的花房裏有很多花,有些造型特別好看。
奶奶說,那是封紹昀珩的傑作,有很多盆栽是他養的。在部隊時,若有空回家,他一定會躲在花房裏麵細細地修建花枝。這些年,他不在,雖然奶奶也會定時修一修枝葉,但時間一長,盆栽到底是沒了形,現在,他終於又可以親手修整它們了。
這一刻,秦芳薇看著這個一下子變成花匠的男人:身上係一條工作圍裙,手上拿一把工具剪刀,認認真真給花草“整容”的模樣,感覺還怪有意思的。
嗬,這是怎樣一個男人啊?
怎麼每一麵都這麼迷人?
“熱不熱,要是熱,回客廳待著,讓我再和這些寶貝們待一會兒,等一下再陪你……”
太陽升起來了,花房裏漸漸熱起來,他怕她站著熱,想趕她回客廳。
她笑,這世上怕是少有男人會將花草稱為寶貝們的,那顆亂糟糟的心,因為有他在身邊,總會很微妙地舒展開。
大家都說他是個脾氣不太好的男人,在天上人間以擅長打架而出名,最精通的大概就是談判了,所以,他是個不好對付的男人,但回歸家庭後,他是個好好先生。
“不熱。我想陪著你,看著你。封紹昀珩,你喜歡花草?”
“嗯。”
“男人不是都喜歡打架嗎?”
“我兩者皆愛,動靜結合,宜家宜室,怎麼樣,是不是突然覺得嫁給我嫌到了?”
他又厚臉皮起來。
她伸手捏他的臉,奶奶不在,她可以為所欲為。
“封紹昀珩,臉是好東西,記得給自己留著點……”
“我說錯了嗎?我說錯了嗎?”
他幹脆笑吟吟地將臉湊過去親她,他果然是不要臉的。
“哎哎哎,光天化日非禮人,你還來勁了是不是?”
“對,我就愛非禮你。”
曾經,她和鄧溯也相親相愛,現在,她卻和另外一個男人打情罵俏,還樂在其中。
感情這種東西啊,真的是易變。
書上說的一生一世隻一人是浪漫而唯美的,而人生的另一種方式是,在經曆了幾番起起伏伏之後才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愛情有時是這樣的,雖然曾經有過,可是,時機過了,它就會淡去,新的一切會替代過去。
很多少男少女都不喜歡第二種人生,然而事實上,真實的生活就是這般。它更接地氣,卻也更為殘忍。
正當兩個人閑話家常時,老太太從外頭進來,手上拿著封紹昀珩正在響著的手機,喊了一句:“小珩,有人找。”
“哦,薇薇,幫我接一下。”
封紹昀珩差遣起老婆來。
秦芳薇乖乖幫忙接通電話,還摁了免提,隨即,裏頭傳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來:“昀珩,是我,你讓我查的人查到了……不過,有個情況很奇怪……”
是老鐵。
“怎麼奇怪了?”
封紹昀珩站直了腰問起來。
“就剛剛,那個叫索娜的女明星和你家那個人渣大哥紹一閔領了證。”
這話一出,秦芳薇驚呆了。
封紹昀珩也怔住了。
索娜和紹一閔?
他們領證了?
這……這是唱的哪出啊?
“喂,昀珩?昀珩?你在聽嗎?”
“在。”封紹昀珩馬上應道,“你這消息確切嗎?”
“當然確切啊!是我親眼看到的,他們剛從律師樓出來。他們的見證人錢律師和我很熟,我打電話求證過了,相信盛名集團很快就會公布婚期。”他說得很肯定。
“哎,昀珩,我聽說你爸最近進過醫院,還曾被要求住院,但他拒絕了。我知道你們父子不和,一直不互通消息,但是,如果你再不介入,紹家的一切就會被紹一閔收入囊中,這是你願意看到的事嗎?我看,你要是有空就回來看看你爸吧……我覺得他也怪可憐的,生了三個兒子,沒一個是貼心的……”
“停,什麼時候你成他的說客了?”封紹昀珩淡然打斷他,不願聽這種勸說之詞。
“這不是說客不說客的事,我就是看不慣紹一閔,他要是當了盛名集團的繼承人,那真是一件要有多惡心就有多惡心的事。憑他那點小聰明,好好的盛名得被整成什麼樣,你想過沒有?早晚得敗光,到時遭罪的是盛名那些老員工……我家在盛名也有點股份,我爸媽就指望那點股份養老享福呢……盛名將來的發展,會影響到多少依賴它生活的打工者,你考慮過嗎?”
“我沒空考慮這些,老鐵,我還有事,先掛了……”
不想多聊其他,他伸過手想把電話掛了,秦芳薇卻移開手機不讓,並急切地詢問起來:“你好,我能問件事嗎?索娜是不是被紹一閔控製了?”
“你是……”那邊咕噥了一句什麼後,問了一句。
“我是昀珩的太太,索娜是我的閨密,她已經失聯好幾天。據我所知,她原先有結婚對象,那個人不是紹一閔,現在突然之間爆出結婚這件事,她那邊肯定出了問題……”
“但我有看這邊的視頻,全程你朋友索娜小姐沒有任何異樣的舉動,所以,我這邊無法認定她是被迫結的婚。”
可這件事真的太古怪了。
好好的,她怎麼可能會另嫁他人?
“鐵警官,我現在聯係不上索娜,能不能麻煩你找到她,讓她無論如何都給我來個電話?”
這個請求,說真的,實在有點強人所難,但是,她還是說出了口,實在是太替索娜著急了。
“這個嘛,我倒是可以試一下的,不過你那邊也幫幫我忙吧,勸勸昀珩,無論如何都該回家看一看……”
封紹昀珩聽不下去了,搶過手機直接掛斷。
通話終止,花房一片靜默,隻有一陣陣熱風往裏麵灌進來。
秦芳薇眨巴著眼瞪著他:這麼沒禮貌,他得多討厭和紹家那邊有聯係呀!
所以,她是不能勸的。
“小珩……”
花房門口,老爺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那邊。
“爺爺。”
他轉頭輕輕叫了一聲,麵色平靜,不生半分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