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滌生，你總算回來了。”一個大嗓門震響。在大營，除了左宗棠，沒有任何人敢對曾國藩直呼其名，敢於這樣高聲說話。“你知道嗎，出大事了！”
曾國藩緩緩說：“季高，你說的是江南大營吧？”
“正是！和春兵敗自盡，張國梁落水而死，七萬人馬都完了。”
“七萬人馬，十多天便毀了，真令人痛心！”曾國藩隱隱想到三河之敗，麵容帶出悲戚。
左宗棠撇撇嘴：“我看沒什麼值得痛心的，他們根本是一群徒耗餉銀的廢物！”
曾國藩喟歎說：“季高，話可不能這麼說，這畢竟是釘在長毛老巢上的一顆釘子。現在和帥、張軍門慘死，數萬弟兄身亡，朝廷剿滅長毛的計劃被打亂，長毛的氣焰會更囂張，我們麵臨的困難也會更多……”
“我倒不這麼悲觀。數萬兄弟雖然死得可憐，那也隻怪將帥無能，怪他們自己命不好，投在那種無能將帥的手下。對剿滅長毛的大局來說，”左宗棠稍微壓低了嗓門，“滌生，我這人是炮筒子脾氣，莫怪我直言無忌，這是天意給你帶來的重大轉機。”
曾國藩麵露驚詫：“江南大營潰敗，這是朝廷軍事重挫，我何來轉機可言？”
“以你滌生之精明，我不相信你真的沒有看出來。”左宗棠天生直性子心裏藏不住話，覺得曾國藩在自己麵前太深沉，隱隱生出幾分不快，幹脆一口氣傾吐出來：“我早就對張采臣說過，綠營已經腐敗，他才決定請你出山興辦團練對付長毛。我在巡撫衙門聽到很多傳聞，江南大營裏麵，當將官的無不沉湎酒色，士兵則無不嫖賭抽鴉片，軍營如此糜爛，遲早會壞事。可惜，偏偏朝廷把他們視為剿滅長毛的幹城，何桂清每月供給十多萬兩銀子軍餉，一心想靠它立蓋世功勳，反倒把我們湘勇看作可有可無。不要說你和在前線的弟兄們不服，就是我這個留守糧餉大臣也憋了一肚子氣。現在，江南大營徹底完蛋，朝廷痛定思痛，會明白剿滅長毛還得靠湘勇，這豈不是天大的轉機？”
江南大營的問題，曾國藩更清楚。但他一向謹言慎行，對朝廷的決策，從不隨意議論，更不敢在這個口無遮攔的左宗棠麵前吐露半句。提到何桂清，曾國藩卻更恨之入骨。這個仇恨，最先源於郭嵩燾去浙江購鹽籌餉碰壁；後來，何桂清還向軍機大臣彭蘊章與祁雋藻寫密信，說曾國藩不會打仗，必須提防湘勇隻聽命於曾國藩一人，那兩人時常在皇上耳朵邊吹陰風，使得自己處處被掣肘。這些，都是郭嵩燾在南書房當值時聽到的。如今何桂清慘敗，曾國藩不禁幾分幸災樂禍，對左宗棠幽幽地說：“季高，你知道何桂清逃命時的情形嗎？”
“不知道。”左宗棠搖搖頭，“你說吧。”
“李秀成施展圍魏救趙之計，與陳玉成猛攻江南大營，和春急忙派人報告何桂清，叫他讓張玉良率軍回救大營。何桂清置之不理，當敗兵逃到常州，才知道江南大營破了。當時常州附近還有五萬兵馬，足可保住常州。但他不思抵抗，急忙帶著僚屬逃跑。常州士紳得知，攔住他的轎子，跪地哭求請他留下，率領軍民守城待援。何桂清喪盡天良，居然命令親兵開槍，當場打死跪地請求的士紳十九人，然後衝出人群，逃到蘇州。江蘇巡撫徐有壬對他極其憤恨，緊閉城門不準進入，他隻得連夜繞城逃往上海方向而去。大清開國二百年，還沒有過這樣的亡命總督！”曾國藩一向謹慎，此時也不禁義憤填膺。
“偏偏這樣的壞人得到重用。倘若不是這次長毛打到常州，叫他原形畢露，沒準過不了幾年，這個混蛋會升入內閣中樞呢！”左宗棠滿腔怒火，端過茶杯，大口大口喝起來。
曾國藩不便附和他，默默琢磨開來。
3.助左宗棠
曾國藩明白，江南大營潰敗，湘軍會麵臨加倍的壓力。事情明擺著，太平軍軍心振作，朝廷必定敦促湘勇進剿，而湘勇不足兩萬，能頂得住嗎？
鹹豐十年四月初，曾國藩果然收到上諭：“江浙安危，在於呼吸。曾國藩現紮安慶，若與楊載福率領所部水陸各軍，迅速由東流、建德一帶分剿蕪湖，並入寧境，以分賊勢而顧蘇、常，於東南大局實有裨益。惟安慶賊勢頗眾，曾國藩能否舍安慶而東下，著酌度情形，相機辦理，迅速奏聞。有人奏左宗棠熟悉形勢，運籌決策，所向克敵，現在賊勢披猖，東南蹂躪，請酌量任用等語。應否令左宗棠仍在湖南本籍襄辦團練等事，抑或調赴該侍郎軍營，俾得盡其所長，以收得人之效，並著曾國藩酌量辦理。”
讀了這道上諭，曾國藩明白，軍機處重臣們被江南大營潰敗嚇昏了，居然要自己放棄控製上遊攻取安慶的戰略，真是糊塗透頂。他們也不動腦筋想一想，朝廷兩次動用十萬官兵組建江北、江南大營，為的是保全江浙財賦重地，隻因沒能占據上遊之勢，反而丟掉蘇常，落得徹底慘敗。今湘軍不足兩萬人，若放棄安慶進入江寧，隻會落得腹背受敵的境地，豈不貽誤大局！這一點，他絕不接受。
曾國藩知道左宗棠善於審勢，想和他商量，又想到事關機密，左宗棠是個大炮筒子，還是極力忍住。自己建言讓左宗棠帶兵助剿，但在朝廷沒有諭旨之前，不能泄漏。
鹹豐十年四月初二日，羅遵殿的靈柩從浙江送回宿鬆老家。曾國藩得知，派人迎接護送。過了幾天，胡林翼從英山大營趕來，曾國藩和他交談左宗棠之事，再一起到羅家祭奠。
羅遵殿是安徽宿鬆人，一年前由湖北布政使上調浙江巡撫，與胡林翼關係很深。何桂清出於對湘籍人員的嫉妒，排斥羅遵殿。李秀成率大軍攻杭州，羅遵殿向和春求援，張玉良奉命帶兵救援時，何桂清卻暗中指使江蘇藩司王有齡挽留張玉良視察蘇州城防，呆留兩天貽誤軍情，落得杭州因兵少城破，羅遵殿與妻女一起自殺。胡林翼聞訊悲傷，出資派人為他歸喪。羅遵殿為官清廉，老家僅有幾間土磚房屋。曾國藩替羅遵殿不平，給寫了一副挽聯：“孤軍斷外援，差同許遠城中事；萬馬迎忠骨，新自嶽王墳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