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覺得,這件事背後大有文章。思前想後,他把趙烈文、汪士鐸、李鴻裔、李興銳幾個最貼心的幕僚召進簽押房,讓他們閱讀兩份上諭,發表各自的看法。這幾個心腹幕僚明白曾國藩心存疑慮,個個麵色凝重深思熟慮,不願輕率開口。
趙烈文深得曾國藩信任,已保舉為七品知縣,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終於忍不住說:“中堂,恕卑職直言,左季高雖有大功,但得授閩浙總督,這是朝廷衝大人來的。”
“惠甫,你說,為何是衝著我來的呢?”曾國藩見趙烈文說完這一句便住嘴,鼓勵他把心裏話說出來。
趙烈文原本性情直爽,隻得繼續說下去:“中堂,朝廷一向忌憚漢人掌握兵權,讓大人出任兩江總督節製四省兵馬,乃不得已而為之。大人讓李少荃組建淮軍進駐上海,朝廷猜忌並未消除。卑職以為,今湘軍人數多達十萬,朝廷出於滿漢大防,想方設法樹立一支與中堂抗衡的力量,以分解中堂兵權。依卑職之見,左季高有才能,也有功勞,朝廷給他一個巡撫就足夠了。當年胡潤芝的才能功勞遠在左季高之上,也就一個巡撫到頂了嘛。自古朝廷論功行賞,為何卻偏偏給左季高破格賞賜呢?究其原因,朝野皆知左季高一向高己卑人,隻能居人之上,不能居人之下。他當巡撫時,便常常自作主張,前次中堂調蔣益澧一軍移師,他左季高竟然不肯聽命。朝廷正是看中了左季高這個高己卑人的性格,把楚軍從湘軍中分離出去,實則漢代推恩之計的重演。”
曾國藩靜靜地聽著,臉上毫無表情,心裏卻讚歎趙烈文洞察深刻。他不插話,轉過臉看著李鴻裔。
李鴻裔連連點頭說:“惠甫之言深為有理。左宗棠雖然才高八鬥,卻器宇不開闊。據卑職所知,他在長沙給駱中丞當師爺時便不大服中堂,今後會仗著朝廷的破格隆遇而有恃無恐。說不定,朝廷正是想用左宗棠來牽製大人。”
曾國藩心裏明白他們說的很有道理,卻仍然不作聲。
李興銳則說:“卑職以為,朝廷一貫忌憚大人掌握兵權,卻不得不依靠大人平定長毛,會采取分而治之的辦法。左宗棠之後,說不定還會封幾個督撫。比如李少荃,這一年來在江蘇軍事進展順利,又有了上海的豐富財源,很可能封他一個總督,將他的淮軍從大人屬下分離出去。那時候,將會出現湘軍、楚軍、淮軍三足鼎立的局麵,朝廷就能分而治之,達到相互製衡的目的了。”
曾國藩聽到這裏,不覺目眩神迷。他覺得,這些親信幕僚都是一時人傑,具有洞察時局的本領,幫自己更加認識到朝廷擢升左宗棠為閩浙總督的用心。他進而想到在金陵城下的九弟,倘若李鴻章很快收複蘇南,左宗棠收複浙江,朝廷一定會命令他們開赴金陵,九弟想要建立不世功勳的希望就會落空!
局勢錯綜複雜,曾國藩不由得將心思放到金陵,放到倔強的九弟身上。他明白,攻克金陵是遲早的事情,倔強的九弟卻並不懂得朝廷的用心,縱容部下搶劫,身邊沒有一個有見識的幕僚輔佐,真擔心他會闖出什麼禍端來難以收拾。於是,他想到了趙烈文。趙烈文在同治元年冬天到上海辦事,次年回安慶路過金陵,特意去拜見曾國荃。國荃正在病中,和趙烈文親切交談,還送了一副珍貴的西洋望遠鏡,讓他登高遠望金陵城。臨別的時候,國荃懇請趙烈文留在金陵當幕僚。趙烈文是個清高的文人,不願跟隨性情粗率的國荃而仍然回到安慶。
沒想到國荃還當真寫信來邀請,並給大哥寫信勸說趙烈文前去幫助。曾國藩拿出九弟的書信給他,趙烈文直爽地說:“我賦性疏拙,不諳世務,到那裏恐怕對九帥沒什麼幫助,還是不去為好。”曾國藩堅持要他去,趙烈文隻得說讓他考慮幾天。
正好歐陽兆熊來訪,趙烈文於是請歐陽兆熊轉告不願去。歐陽兆熊說:“惠甫,滌生堅持要你去,去留悉聽尊便,來往於安慶金陵也可。”到了這個地步,趙烈文自然不便再拒絕了,隻是還沒有動身。
想到這裏,曾國藩誠懇地說:“諸位,朝廷授予左季高總督,正能助我一臂之力,就不必多說了。”
眾幕僚知道他謹言慎行,便紛紛起身。曾國藩卻對趙烈文說:“惠甫,過幾天價人會從皖北來安慶,你準備一下,待價人一到,就跟他一起到金陵去。老九身邊缺乏出主意的人,你慮事周詳,好好幫他一下。”
“大人吩咐,弟子盡力而為。”趙烈文點頭答應。去年,他請求拜師,曾國藩高興地答應了,故此自稱弟子。
曾國藩讓他坐下來,誠懇地說:“惠甫,你從鹹豐五年在南昌跟隨我,我一直沒有好好保舉你,心裏很是過意不去。你應該知道,金陵攻克是這一兩年的事,往後就難得有立功的機會了,才讓你去金陵。老九這人性情倔強,他執意請你去,一定能聽得進你的意見。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趙烈文點點頭,次日便走了。
因李鴻章奏陳曾貞幹戰績,曾國藩又奉到一份上諭:曾貞幹著加恩照二品例議恤,並準予其諡靖毅,於本籍死事地方建立專祠,仍宣付史館,特予立傳,以彰其忠。對這樣的恩典,曾國藩並不激動。現在,他最關心的是盡快攻克金陵。
2.葆楨翻臉
同治二年四月,曾國藩調鮑超、劉連捷等軍馳援六安。懾於湘軍第一猛將的聲威,太平軍於初二日解圍東奔,鮑超率軍追擊。初七日,鮑超等陸軍會合彭玉麟的水師,一舉攻克了東關的太平軍堡壘,又在初十日攻克了銅城閘。
四月十二日,曾國藩馳折,奏報石澗埠、廬江、桐城、舒城及六安先後解圍情形,隨折奏保劉連捷、毛有銘等六員,為陣亡參將黃仁親等十一員弁請恤。附片奏報近日軍情,折中奏稱:徽郡防兵單薄,是臣布置最薄之處。賊之竄鄱陽者逼近浮梁,江西之門戶可慮。皖北之賊悉數東趨,並未西犯鄂疆,即屬大局之幸。現檄鮑超等進兵追擊,檄調蔣凝學、毛有銘、成大吉等會師壽州,共討苗黨。
就在這一天,又具折奏江楚各省本淮鹽引地,被鄰省侵占日久,非一蹴所能規複,察核現在情形,暫難改辦官運。當時都統富明阿駐軍江北,委派知府杜文瀾試辦官運淮鹽,行銷於楚岸獲利,曾國藩想要改革,擔心會觸犯別人的利益,不得不投鼠忌器。又想到這事必須實施,不數日他就製訂出了一份《淮鹽楚岸章程》,等待時機實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