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自用。”曾國藩斜著眼睛說。
左宗棠大叫說：“好哇！你不思報效國家，卻效法愚夫村婦，動不動尋死覓活。你若真的死了，我要將你鞭屍三百，還要勸說伯父大人，不準你入曾氏祖墳。”
曾國藩想不到，左宗棠不但不勸慰自己，反而兜頭蓋腦一頓臭罵，心裏氣憤和尷尬交織，冷冷地問：“左季高，你說我不思報效國家，卻效法愚夫村婦，理由何在？”
左宗棠一屁股坐在曾國藩床邊，聲色俱厲地說，“你二十八歲進入翰林院，三十七歲授禮部侍郎銜，官居二品，誥封三代，皇上對你的恩情天高地厚。如今太平軍作亂，朝廷有難，皇上委派你幫辦團練，指望你保境安民平亂興邦，你卻因受挫而自殺，這就是不忠！”
他的話仿佛重錘猛砸，曾國藩聽得渾身冒汗，慘白的臉上現出羞愧的緋紅，一個字也不能辯駁，閉著雙眼，坐在床上默不作聲。
左宗棠繼續放大炮：“令祖星岡公教導兒孫，懦弱無剛是男兒的奇恥大辱。你曾把祖訓作為座右銘，並教誡四個弟弟奮發圖強，算得上是振興曾家的孝子賢孫。不料現在受點挫折，你竟然想一死了之。我問你，你死了，有什麼臉和令祖星岡公相見於九泉？你今天如果自殺，這便是天大的不孝！”
曾國藩明白左宗棠這是激將法，從心裏感激他的好心，有氣無力地說：“國藩自盡，實在是因自己無能而招致兵敗，無顏麵見部下將士，無顏見三湘父老啊！”
左宗棠不理睬他的辯白，繼續侃侃而談：“虧你還想到部下將士！一萬七千水陸湘勇，背井離鄉投奔你麾下，固然是忠君報國之心，更企盼你帶他們平定太平軍，圖得升官發財光宗耀祖。現在，你遇到一點挫折，便拋下他們尋死路，害得他們陷入落魄無靠的境地，這是你的不仁！還有，劉霞仙等朋友拋妻別子來投奔，郭筠仙募集二十萬巨款資助你。他們圖的是你平定逆匪建立大功，也能攀龍附鳳青史留名。你不顧他們一死了之，這是你不義！”
曾國藩心裏怦怦狂跳，霍地站起來，緊握著他的手說：“國藩一時糊塗，謝季高兄當頭棒喝！眼下兵敗，士氣低落，望吾兄點撥茅塞！”
見他振作起來，左宗棠心裏踏實了。微笑著說：“滌生兄，孫子雲：‘善勝不敗，善敗不亡。’失敗並不可怕，怕的是失敗後一蹶不振。依宗棠之見，雖靖港小敗，焉知湘潭不會大勝？你是湘勇統帥，湘潭戰報未到，怎能妄自尋死覓活！”
這慷慨激昂的議論，讓曾國藩受到極大鼓舞。他握著左宗棠的雙手，激動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左宗棠猛然想起一件事，說：“昨天，湘鄉朱石樵縣令來長沙，談起日前見到伯父的情形。伯父臨時寫了兩行字，托朱縣令帶給你。我放在身上，你拿去看看吧。”
左宗棠從衣袋裏拿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條。曾國藩一看，果然是父親的筆跡：“兒此出以殺敵報國，非直為桑梓也。兵事時有利鈍，若出湖南而戰死，是皆死所。若死於湖南，吾不爾哭！”他仿佛看到父親嚴肅的麵容，不禁一陣心酸：今天如果真的死了，怎麼見列祖列宗！他顫抖著折好父親的手諭，放進貼身衣袋裏，看著左宗棠，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鄒壽璋興奮地奔進船艙，問候過左宗棠，對曾國藩說：“大人，湘潭大勝，水陸兩路十戰十捷，太平軍死傷萬餘，賊首林紹璋帶著幾百殘兵，敗逃到嶽州去了。”
“真的？”曾國藩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真的！這是塔齊布將軍的親筆信。”
接過塔齊布的來信，曾國藩隻覺得熱血沸騰，兩行熱淚再也抑製不住。
原來，鹹豐四年四月初四日，林紹璋喪失信心，留小部守城，率大部出城乘船上移，被湘勇水師追擊，不得不棄船上岸。他們退往湘潭已是夜晚，不知湘勇已在城外埋伏。城內太平軍放下梯子接應，被埋伏的湘勇奪過梯子登上城牆，殺敗守軍打開城門。湘勇蜂擁殺入，林紹璋的上萬人馬四散逃命，十之八九在夜色中被殺傷亡慘重，隻帶著數百殘兵逃往嶽州。
2.大捷轉局
聞知湘勇在湘潭水陸兩軍大獲全勝，湖南官場對曾國藩的態度突然徹底改變。第二天上午，駱秉章帶著徐有壬等一班官員來到水陸洲畔，還特意抬來一頂八抬綠呢空轎，拜訪住在船上的曾國藩。
駱秉章異常親熱，對曾國藩問寒問暖，稱讚湘勇能征慣戰，自己定一如既往鼎力支持。陶恩培、徐有壬等人也滿口讚揚，異口同聲說湘勇是湖南保障。這種官場把戲，曾國藩見多了，心裏暗暗冷笑。但是，他知道自己今後仍然需要駱秉章，更需要整個湖南官場支持。所以，當駱秉章執意請他上岸，依舊回到原來的審案局衙門去居住辦公時，稍稍推辭之後，還是上了駱秉章送來的大轎，帶著水陸營官和一批幕僚進城。
坐在轎子裏，曾國藩想起這一年多來的酸甜苦辣，心裏真是五味俱全。“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成蒼狗。”這人世的變幻莫測，真正比白雲化作蒼狗還要快。自己雖在靖港兵敗，但老天爺對湘勇格外眷顧，讓塔齊布和楊載福、彭玉麟他們在湘潭大勝，徹底扭轉了局麵，自己終究是幸運的。
在此之前，曾國藩曾與駱秉章會銜上奏，稱太平軍深入湖南，湘勇水陸進軍嶽州失利，大局堪憂，請旨速飭廣東、貴州調兵勇來助剿。誰想到，湘勇卻一戰而扭轉戰局。
鹹豐四年四月初十日，兵部火票送到原奏折，上諭朱批：“曾國藩奏嶽州水陸各軍接仗情形，並自請治罪一折。此次嶽州水軍雖獲小勝，惟因陸師失利，以致賊匪複行上竄。曾國藩統領水陸諸軍，調度無方，實難辭其咎。著交部嚴加議處。仍著督帶師船，迅速進剿，克複嶽州，即行赴援武昌，毋得再有延誤。”
這道上諭，早在曾國藩的意料之中。此時，他最關心的是，皇上對湘潭大捷會有什麼反應。自從太平軍起事以來，朝廷官兵大多一觸即潰，極少有陣前斬殺上百太平軍的戰例。此次湘潭大戰，湘勇斬殺上萬，且大多是兩廣來的老太平軍，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大勝仗。這一戰，極大鼓舞了湘勇的信心和勇氣，曾國藩堅信自己能建立郭子儀那樣的輝煌功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