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日,聶巡捕從長沙來到荷葉塘,在大門前下了馬,高聲說:“曾侍郎接旨!”
一年多來,這是曾國藩接到的第三次上諭。第一次,是剛回到荷葉塘,皇上賞假三月,仍回江西督辦軍務。第二次,則是取消兵部侍郎銜,準許在家守製三年。接到那兩次上諭,曾國藩都是心情沮喪。唯獨這次,他已經從胡林翼的來信得知聯名上奏起複,真個是如同聽到天籟,忙北向跪下,顫聲說:“微臣曾國藩,惶恐聆聽聖諭。”
聶巡捕拿出上諭,朗聲念道:“前兵部侍郎曾國藩,因父喪上折請求在籍守製,朕體察其誠孝之心,允其在籍守製。茲因浙江軍情緊急,著曾國藩仍領兵部侍郎銜,即日擇將出兵,赴浙剿滅太平軍。欽此。”
“臣曾國藩叩謝天恩!”曾國藩無比激動,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聶巡捕宣讀完上諭,向他拱手祝賀,便上馬回長沙複命去了。曾國藩興奮得直搓手,歐陽夫人不等吩咐,親自磨墨伺候,讓丈夫撰寫《恭報起程日期折》。這一次,他不敢再向朝廷要巡撫實權了,反而生怕皇上又收回成命。寫好之後,便打發荊七帶著奏疏趕往長沙,借湖南巡撫衙門的官封拜發。
荊七剛走,曾國藩立刻吩咐,把四弟國潢、滿弟貞幹、兒子紀澤和紀鴻叫過來,備好三牲果品,一起到爹爹墳墓前祭拜,向九泉之下的父親報告喜訊。然後,召全家到堂屋裏訓話,將家中大小事情一一交待清楚。
吃飯的時候,他破例讓拿出家釀的米酒,與弟弟和兒子喝了幾杯。餐桌上,他驀地回想起一件事:六年前,就在給母親守喪的時候,父親對曾國藩兄弟說,四十年前,他到南嶽燒香拜菩薩,求得一個上上簽。簽文雲:雙珠齊入手,光彩耀杭州。父親異常興奮,回來對母親說:從簽文看,我今後必有兩個兒子在浙江當官。
曾國藩心裏想:“父親抽的簽真靈驗!可惜父親死了,不然,看到兒子率領湘勇進入浙江,不知會怎樣高興呢!”不過,他隻在心裏高興,沒有說出來。
家中事務交待清楚,曾國藩又給李續賓、楊載福和彭玉麟等湘勇將領一一寫信。
2.謙虛拜訪
鹹豐八年六月初七日,曾國藩收拾行裝,帶著荊七離開荷葉塘,初九日來到湘鄉縣城。熊縣令得知侍郎大人赴浙江督辦軍務,率縣衙官吏拜見。曾國藩和顏悅色,勉勵他治理好湘鄉,關照湘勇家屬,讓湘鄉子弟安心殺敵。熊縣令連連答應。
去長沙的路上,曾國藩為跟左宗棠見麵躊躇。
去年春天,曾國藩不等皇上批準,便把湘勇軍隊丟在江西匆匆回家奔喪的事情,引起左宗棠強烈不滿。左宗棠向來自視甚高,又是有名的大炮筒子,完全不顧這時候應該給曾國藩好言安慰,反而給寫了一封信,斥罵曾國藩臨陣脫逃。不僅如此,還給跟他脾氣相近的曾國荃寫信說:“昨接滌公二十五日醴陵來函。知已戴月旋裏,此事似乎於義不合,蓋軍事重大,不比尋常宦遊可以自主。……已詳作一函,力陳其不可。”書信裏寫了不解氣,他竟然在公開場合放大炮,指責曾國藩儒緩呆滯不知將略,才在江西接連失誤,如今未得諭旨便匆匆奔喪,把兩萬湘軍丟在江西不管,真是不忠不義。長沙官場不少人本來跟曾國藩早有嫌隙,如今左宗棠帶頭,也跟著大發怨言。這些話傳到荷葉塘,給曾國藩極大的刺激。他不給左宗棠寫回信,不願不跟長沙官場來往。
如今奉旨複出,湘軍終究得靠湖南支持糧餉,又怎能不理睬首席師爺左宗棠呢?
冷靜地回想,無論對自己還是湘勇,左宗棠都是有大恩的。是他力薦自己辦團練,到了長沙,又是他推薦塔齊布進入湘勇挑起大梁;記得在江西戰場時,左宗棠曾幾次來信,用兵之道重在審勢,應取先攻湖口而後九江的方略,但自己抱定“紮硬寨打死仗”的宗旨,對此不以為然,死死釘住九江不放,才會有塔齊布累死在九江,湘勇處處困窘的艱難。然而後來,李續賓和楊載福正是這樣取得大功的。事實證明,自己在審勢上不如左宗棠,這是一個當今少見的將才。守孝期間精研黃老之術,曾國藩的思想進入新的境界,感覺出左宗棠的指責其實出於好意。如今帶湘勇入浙,正需這樣的人直言警醒,決定登門好好感謝左宗棠。
六月十二日下午,曾國藩到了長沙。他不願麻煩官府,想到年輕時在城南書院讀書,便到書院住下。
次日早飯後,他便到巡撫衙門拜會。湖南巡撫駱秉章降階相迎,滿麵笑容和曾國藩攜手步入客廳。曾國藩一看人群裏不見左宗棠,急忙詢問:“駱中丞,季高兄哪去了?國藩正要向他請教援浙方略呢。”
駱秉章哈哈一笑:“侍郎公想必知道,皇上諭旨援浙,由湖南每月解送二萬兩餉銀接濟湘勇。左先生性子急,幾天來為此事晝夜籌畫勞累,因傷暑請假。請侍郎公稍坐,我打發人請他過來,一起商談好了。”
曾國藩明白,這是左宗棠有意不跟自己見麵,當即誠懇地說:“湘勇組建水師置辦炮船,援湖北進江西,糧餉器械軍用物資等項耗銀二百餘萬兩,全靠中丞與季高兄殫精竭慮籌辦,國藩及水陸將士皆無不由衷感激。湘勇但有點滴功績,都是中丞與季高兄及湖南文武促成的,國藩朝夕銘記。今援浙在即,季高兄為此勞苦傷暑,國藩深感不安。此去陶公館不遠,請中丞安排一頂轎子,國藩這就去看望。”
駱秉章見曾國藩急著親自去拜訪左宗棠,大出意外,笑著打趣說:“古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侍郎公與左先生幾年不見,想必更迫不及待嘍。”命衙役抬出一頂綠呢轎。
看著曾國藩上轎去看望左宗棠,駱秉章頗多感慨。這些年來,太平軍禍亂十餘省,湖北、江西、安徽成了重災區,唯獨湖南得以保全,首在左宗棠幫張亮基保衛長沙,再在曾國藩組建團練嚴辦土匪。後來兩次克複武昌保住中原、江西府城次第收複,朝野皆知,主要靠曾國藩統率的兩萬水陸湘勇。曾國藩識拔的塔齊布、胡林翼、羅澤南、楊載福、彭玉麟都是難得人傑,正因有他們血戰,才有今天局麵。當然,也離不開自己與左宗棠接濟糧餉。駱秉章不禁慨歎:湖南人愛吃辣椒,火氣濃烈辦事霸蠻,湘勇將士打仗不怕死,真是地靈人傑。這兩個湖南男子為國事奮不顧身,卻又因見解不同針鋒相對,都是奇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