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左宗棠今年把妻兒接到長沙，住在戥子橋外女婿陶桄的陶公館裏麵。他計算行程，知道曾國藩這幾天會來到長沙，幹脆請假不跟曾國藩見麵。他自己，則帶著前幾天從湘陰來的表弟吳偉才，一同到後花園散心閑聊。
左宗棠如今雖然隻是四品銜兵部郎中，實際上已經名動天下。早在鹹豐二年，左宗棠協助張亮基保住了長沙城，張亮基和繼任駱秉章就相繼向朝廷保薦，後來禦史宗稷辰向朝廷推薦人才，他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此後，每逢湖南湖北有人進京，皇上都要詢問左宗棠的近況。前不久，皇上召見郭嵩燾，詳細詢問左宗棠的情況，鼓勵他盡心辦事。當得知左宗棠以僅有舉人功名為憾，一心想進京參加會試時，皇上說：“你寫信告訴左宗棠，何必以進士為榮，文章報國與建功立業，所得孰多？他有這等才能，務必充分發揮才是。”接到郭嵩燾的來信，左宗棠無比激動，決心要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對曾國藩拒絕自己的建議，落得江西幾乎崩潰，左宗棠至今耿耿於懷。他覺得，曾國藩才具欠缺卻剛愎自用，此次援浙恐怕也會步江西的後塵，幹脆懶得見麵，隻顧跟表弟聊家常。
這個吳偉才，是左宗棠三姑媽的兒子。說來也巧，兩人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吳家住在湘江之東，左家住在湘江之西。長到稍懂點事，兩人都爭著當表哥，不願當表弟。左宗棠說：“我看不用爭，誰讀書強，就當表哥。”結果，每次考試都是左宗棠第一，吳偉才不得不尊左宗棠為表哥。後來吳偉才家道中落讀書不成，隻得當了屠戶殺豬賣肉。
前兩天，吳偉才來長沙看望表哥，兩人一起到街上閑逛，順便請瞎子算命。左宗棠報了時辰：壬申年辛亥月丙午日庚寅時。算命的瞎眼不住轉動，掐著指頭推算一番，大聲說：“恭喜先生，命中年月帶有兩層金，日上丙午屬火，金得火煉，是一個大富大貴的八字。隻不過，日上屬火，生來性情火爆，兩層金煉來時日必多，發跡遲一點。”左宗棠聽了大喜，心裏暗想：烈火煉真金，本來就快不來，遲一點何妨！
吳偉才也對瞎子說：“我也是壬申年辛亥月丙午日庚寅時，你也給我算算。”
瞎子聽了一愣，翕動鼻子吸氣，再摸摸他的頭，還摸摸胳膊指頭，然後微微一歎：“你的八字雖然好，隻怕是生的地方不好。請問，你生在河東，還是生在河西？”
“河東。日頭從東方升起，難道不好嗎？”吳偉才幾分不服。
瞎子白眼珠翻動幾下，笑著說：“這就對了。須知東方屬木而西方屬金，你東方木被丙午火燒，不化為灰燼已是大幸，頂多得到木炭罷了，怎能比得上西方之金得到火煉？金得火，煉為劍。尋常先生算命，隻知道人的命運由八字注定，卻不懂得天人相應的奧秘。恕我鐵嘴說實話，生在河西的，殺人百萬，出將入相；生在河東的，殺牲百萬，屠豬宰羊。”
吳偉才當了屠戶，不得不相信自己的八字。但左宗棠雖然考上了舉人，至今也不過是巡撫衙門師爺，並沒有像瞎子說的出將入相，他對此不服氣，說算命瞎子胡說八道。
左宗棠明白他的心思，正色說：“這個你就不懂了，我原本是牽牛星下凡！”
“你怎麼知道是牽牛星下凡？”吳屠戶不肯信。
“我出生前的晚上，祖母見天上一道白光落到屋頂，寅時我便呱呱落地了。祖母覺得我是有來頭的，請來著名的楊鐵嘴給我算命。楊鐵嘴排好八字，當即說：此兒乃牽牛星下凡，生來注定要吃苦，不受父蔭不得母愛，須離鄉成家入贅他鄉，功名坎坷，三十六歲後一飛衝天。我四歲生日時，二姐壽貞寫詩祝賀，有兩句是‘餘家季高弟，天遣牽牛星。’難道姑媽沒跟你講過？表弟你看看，哥哥身體是不是壯得像牯牛？”
吳偉才摳摳腦門，依稀記得母親講過，表哥是天上放下來的牯牛。再看看他身板壯實脖子粗短下巴厚實，的確幾分像牯牛，不由得感歎起來：“怪不得我和你八字相同，命運卻相差這麼遠，原來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薑太公也當過屠夫，我當屠夫也不錯。”
左宗棠撫摸著隆起的肚子微笑不言，顯然讚同表弟的感慨。就在這時，陶恭急匆匆跑過來稟報：“老爺，曾侍郎過來拜訪。在路口下了轎，徒步向這邊走來。”
”左宗棠十分詫異：“他穿的官服還是便衣？帶了多少隨從？”
“他沒有穿官服，穿的是一件灰布長褂子，沒有隨從，就他一個人。”
左宗棠沉吟一會，斷然說：“開中門迎接！”
陶恭知道官場禮儀規矩，曾國藩是二品兵部侍郎，忙吩咐打開中門，率家人在兩邊恭迎。左宗棠卻站在大廳前，一動不動看著曾國藩。
曾國藩欣然從中門進來，一眼看到左宗棠，笑容滿麵搶先招呼：“季高，四年多不見，你比先前還顯得身體強健啦！”
“滌生，這麼熱的天氣，你還放駕過來，真難為你了！書房坐！”曾國藩這麼親熱，令左宗棠十分詫異。他察覺曾國藩四年衰老了許多，心裏湧起同情關切，不禁覺得自己去年對他的攻訐有點過分了。盡管心裏後悔，口頭上一個歉疚的字也不願說出來。一邊高喊獻茶，一邊把他讓進書房，把自己手裏的蒲扇遞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