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裏麵,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禺”《說文解字》:“禺,母猴屬。”清代段玉裁注引郭璞《山海經》注說:“禺似獼猴而大,赤目長尾。”據《說文》,“禹”字筆畫較“禺”字簡單,所以這裏說“禹”是“禺”的簡筆字。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麵,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麵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著家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讚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裏??”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麼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讚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螄殼裏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皋陶傳說是舜的臣子。《尚書?舜典》:“帝曰:‘皋陶,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士”,真管獄訟的官。按一九二七年魯迅在廣州時,顧頡剛曾於七月中由杭州致書魯迅,說魯迅在文字上侵害了他,“擬於九月中回粵後提起訴訟,聽候法律解決。”要魯迅“暫勿離粵,以俟開審。”魯迅當時答複他:“請即就近在浙起訴,爾時仆必到杭,以負應負之責。”這裏鳥頭先生與鄉下人的對話,隱指此事。參看《三閑集?答顧頡剛教授令“候審”》。大人那裏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著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麵。”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於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著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著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麵,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禹也真好像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國的飛車已經來過八回,讀過鬆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裏麵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水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後,這才傳來了新聞,說禹是確有這麼一個人的,正是鯀的兒子,也確是簡放簡放古代君主任命高級官員。簡指授官的簡冊。(在清代則稱由特旨任命道府以上外官為簡放。)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啟節從冀州啟節《尚書?禹貢》敘“禹別九州”,首舉冀州。孔穎達疏:“冀州,堯所都也。諸州冀為其先,治水先從冀起。”又《史記?夏本紀》也說:“禹行自冀州始。”按冀州為古九州之一,約相當於現在的河北山西二省及河南山東黃河以北地區。堯都平陽(今山西臨汾),在冀州境內,故下文又說“冀州的帝都”。啟節,指舊時高級官員啟程、出發。節,古代使者及特派官員出行時所持的信物。,不久就要到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