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瞎子
淒涼的胡琴拉長了下午,
偏街小巷不見個主顧;
他又抱胡琴向黃昏訴苦:
空走一天隻賺到孤獨!
他能把別人的命運說得分明,
他自己的命運卻讓人牽引:
一個女孩伴他將殘年度過,
一根拐杖嚐盡他世路的坎坷!
舟子的悲歌
一條破老的白帆,
漏去了清風一半,
卻引來海鷗兩三。
荒寂的海上誰做伴!
啊!沒有伴!沒有伴!
除了黃昏一片雲,
除了午夜一顆星,
除了心頭一個影,
還有一卷惠特曼。
我心裏有一首歌,
好久,好久
都不曾唱過。
今晚我敞開胸懷艙裏臥,
不怕那海鷗偷笑我:
它那歌喉也差不多!
我唱起歌來大海你來和:
男低音是浪和波,
男高音是我。
昨夜,
月光在海上鋪一條金路,
渡我的夢回到大陸。
在那淡淡的月光下,
仿佛,我瞥見臉色更淡的老母。
我發狂地跑上去,
(一顆童心在腔裏歡舞!)
啊!何處是老母?
何處是老母?
荒煙衰草叢裏,有新墳無數!
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四日
附注:指美國海洋詩人Walt Whitman(惠特曼)。
昨夜你對我一笑
昨夜你對我一笑,
到如今餘音嫋嫋,
我化作一葉小舟,
隨音波上下飄搖。
昨夜你對我一笑,
酒渦裏掀起狂濤;
我化作一片落花,
在渦裏左右打繞。
昨夜你對我一笑,
啊!
我開始有了驕傲:
打開記憶的盒子,
守財奴似的,
又數了一遍財寶。
一九五一年四月十二日
祈禱
請在我發上留下一吻,
我就不用戴虛榮的桂冠,
請在我手上留下一吻,
我就不用戴燦爛的指環。
請在我眼上輕輕地一吻,
吻幹我眼中寂寞的清淚;
請在我胸上輕輕地一吻,
吻消我胸中不平的塊壘。
在這寒星顫抖的深夜,
我多麼苦盼你的暖嘴,
能蓋在我這冰涼的唇上。
使它不再唱人世的傷悲!
一九五三年一月十三日夜
珍妮的辮子
當初我認識珍妮的時候,
她還是一個很小的姑娘,
長長的辮子飄在背後,
像一對夢幻的翅膀。
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
我很久,很久沒見過她。
人家說珍妮已長大了,
長長的辮子變成鬈發。
昨天在路上我遇見珍妮,
她拋我一朵鮮紅的微笑,
但是我差一點哭出聲來,
珍妮的辮子哪兒去了?
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一日夜
新月和孤星
像一隻寂寞的鷗鳥
追著海上的帆船,
像一隻金色的蜜蜂
戀著清香的花瓣;
也沒有親近的擁吻,
隻有深深的感受;
也沒有海誓和山盟,
隻有默默的廝守;
直守到暗夜的盡頭,
望瘦了容光如許;
才黯然地一同殉情,
溺在黎明的光裏。
一九五四年五月十四日
西螺大橋
矗然,鋼的靈魂醒著。
嚴肅的靜鏗鏘著。
西螺平原的海風猛撼著這座
力的圖案,美的網,猛撼著這座
意誌之塔的每一根神經,
猛撼著,而且絕望地嘯著。
而鐵釘的齒緊緊咬著,鐵臂的手緊緊握著
嚴肅的靜。
於是,我的靈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將異於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複原為
此岸的我。
但命運自神秘的一點伸過來
一千條歡迎的臂,我必須渡河。
麵臨通向另一個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