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固體化

在此地,在國際的雞尾酒裏,

我仍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

常保持零下的冷

和固體的堅度。

我本來也是很液體的,

也很愛流動,很容易沸騰,

很愛玩虹的滑梯。

但中國的太陽距我太遠,

我結晶了,透明且硬,

且無法自動還原。

一九五九年三月十日午夜

附注:同班有菲律賓人,日本人,澳大利亞人,愛爾蘭人,當然,還有美國的北佬們。

我的年輪

而秋仍熟睡在七月的胎裏,

歸舟仍夢寐在西雅圖的海灣,

美國太太新修過胡子

的芳草地上,

仍立著一株掛滿牛頓的

蘋果樹,一株

掛滿華盛頓的櫻桃。

遂發現自己也立得太久,

也是一株早熟的果樹,

而令我負重過量的皆是一些

垂垂欲墜的

豐收的你。

即使在愛奧華的沃土上

也無法覓食一朵

首陽山之薇。我無法作橫的移植,

無法連根拔起

自你的睫蔭,眼堤。

一九五九年七月二十七日

五陵少年

台風季,巴士峽的水族很擁擠

我的水係中有一條黃河的支流

黃河太冷,需要摻大量的酒精

浮動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譜

喂!再來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淚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聲

傳說祖父射落了九隻太陽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嚇退單於

聽見沒有?來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賣行的櫥窗裏掛著

當掉五花馬隻剩下關節炎

再沒有周末在西門町等我

於是枕頭下孵一窩武俠小說

來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傷風能造成英雄的幻覺

當咳嗽從蛙鳴進步到狼嗥

肋骨搖響瘋人院的鐵柵

一陣龍卷風便自肺中拔起

沒關係,我起碼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靈在作祟

雨衣!我的雨衣呢?六席的

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闖六條無燈的長街

不要扶,我沒醉!

一九六○年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過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誰的傷口上?

恐月症和戀月狂

迸發的季節,月光光

幽靈的太陽,太陽的幽靈

死星臉上回光的反映

戀月狂和恐月症

祟著貓,祟著海

祟著蒼白的美婦人

太陰下,夜是死亡的邊境

偷渡夢,偷渡雲

現代遠,古代近

恐月症和戀月狂

太陽的贗幣,鑄兩麵側像

海在遠方懷孕,今夜

黑貓在瓦上誦經

戀月狂和恐月症

蒼白的美婦人

大眼睛的臉,貼在窗上

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

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學的成分

分析回憶,分析悲傷

恐月症和戀月狂,月光光

一九六四年五月三十一日

大度山

——你不知道你是誰,你憂鬱

你知道你不是誰,你幻滅

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豎笛伸長長的頸子喊我

(弄蛇人那樣地喊我)

坐在鬆鬆的山坡上

曬簇新簇新簇新的太陽

耀眼像頭條新聞的太陽

早餐桌對麵坐著的太陽

鴨蛋黃,鴨蛋黃,濃濃的太陽

春天很新

春天在大度山上喊我

整條光譜燦爛地喊我

紅得要戀愛,黃得拍你的眼睛

擦亮,長綠鏽的舊太陽

買一個四月,買一個三月

杜鵑花在季節的裙邊

鬧成繽紛的幼稚園

春天真吵

春天,春天在遠方喊我

整座相思林的鷓鴣在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