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這已是第十七個秋了
在大陸,該堆積十七層的楓葉
十七陣的紅淚,憫地,悲天
落在易水,落在吳江
落在我少年的夢想裏
也落在宋,也落在唐
也落在嶽飛的墓上
更無一張飄來這海島
到冬天,更無一片雪落下
但我們在島上並不溫暖
五歲的女兒用大眼睛問我
(大眼睛裏沒有盧溝橋)
爸爸,雪是什麼啊我要看雪
雪是白的,我說,白得好冷
像公公的頭發那樣
(抗戰時代它黑亮如鴉羽)
“我要看雪嘛爸爸我要看雪!”
“再過幾年爸爸的頭上也下雪了
不然,下次去美國,帶你去看”
(雖然大陸啊就在對岸!)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九日
火浴
一種不滅的向往,向不同的元素
向不同的空間,至熱,或者至冷
不知該上升,或是該下降
該上升如鳳凰,在火難中上升
或是浮於流動的透明,一氅天鵝
一片純白的形象,映著自我
長頸與豐軀,全由弧線構成
有一種欲望,要洗濯,也需要焚燒
淨化的過程,兩者,都需要
沉澱的需要沉澱,飄揚的,飄揚
赴水為禽,撲火為鳥,火鳥與水禽
則我應選擇,選擇哪一種過程?
西方有一隻天鵝,遊泳在冰海
那是寒帶,一種超人的氣候
那裏冰結寂寞,寂寞結冰
寂寞是靜止的時間,倒影多完整
曾經,每一隻野雁都是天鵝
水波粼粼,似幻亦似真。在東方
在炎炎的東方,有一隻鳳凰
從火中來的仍回到火中
一步一個火種,蹈著烈焰
燒死鴉族,燒不死鳳雛
一羽太陽在顫動的永恒裏上升
清者自清,火是勇士的行程
光榮的輪回是靈魂,從元素到元素
白孔雀,天鵝,鶴,白衣白扇
時間靜止,中間棲著智士,隱士
永恒流動,永恒的烈焰
滌淨勇士的罪過,勇士的血
則靈魂,你應該如何選擇?
你選擇冷中之冷或熱中之熱?
選擇冰海或是選擇太陽
有潔癖的靈魂啊恒是不潔
或浴於冰或浴於火都是完成
都是可羨的完成,而浴於火
火浴更可羨,火浴更難
火比水更透明,比火更深
火啊,永生之門,用死亡拱成
用死亡拱成,一座弧形的挑戰
說,未擁抱死的,不能誕生
是鴉族是鳳裔決定在一瞬
一瞬間,咽火的那種意誌
千杖交笞,接受那樣的極刑
向交詬的幹舌坦然大呼
我無罪!我無罪!我無罪!烙背
黥麵,文身,我仍是我,仍是
清醒的我,靈魂啊,醒者何辜
張揚燃燒的雙臂,似聞遠方
時間的颶風在嘯呼我的翅膀
毛發悲泣,骨骸呻吟,用自己的血液
煎熬自己,飛,鳳雛,你的新生!
亂曰:
我的歌是一種不滅的向往
我的血沸騰,為火浴靈魂
藍墨水中,聽,有火的歌聲
揚起,死後更清晰,也更高亢
一九六七年二月一日初稿
一九六七年九月九日改正
如果遠方有戰爭
如果遠方有戰爭,我應該掩耳
或是該坐起來,慚愧地傾聽?
應該掩鼻,或應該深呼吸
難聞的焦味?我的耳朵應該
聽你喘息著愛情或是聽榴彈
宣揚真理?
格言,勳章,補給
能不能喂飽無饜的死亡?
如果有戰爭煎一個民族,在遠方
有戰車狠狠地犁過春泥
有嬰孩在號啕,向母親的屍體
號啕一個盲啞的明天
如果一個尼姑在火葬自己
寡欲的脂肪炙響一個絕望
燒曲的四肢抱住涅
為了一種無效的手勢。如果
我們在床上,他們在戰場
在鐵絲網上播種著和平
我應該惶恐,或是該慶幸
慶幸是做愛,不是肉搏
是你的裸體在臂中,不是敵人
如果遠方有戰爭,而我們在遠方
你是慈悲的天使,白羽無疵
你俯身在病床,看我在床上
缺手,缺腳,缺眼,缺乏性別
在一所血腥的戰地醫院
如果遠方有戰爭啊這樣的戰爭
情人,如果我們在遠方
一九六七年二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