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裏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一日

盲丐

想起鄉國,為何總覺得

又餓又冷又空又闊大

不著邊際的風終夜在吹

隱隱有一隻古月在吠

路愈走愈長蜃樓愈遙遠

一枝簫,吹了一千年

長安也聽不見,長城也聽不見,

腳印印著血印,破鞋,冷缽

回頭的路啊探向從前

也乞食新大陸

也浪蕩南半球

走過江湖流落過西部

重重疊疊的摩天樓影下

鞭過歐風淋過美雨

闖不盡,異國的海關與紅燈

世界在外麵竟如此狹小

路長腿短,條條大路是死巷

每次坐在世界的盡頭

為何總聽見一枝簫

細細幽幽在背後

在彼岸,在路的起點喚我回去

母性的磁音喚我回去

心血叫,沸了早潮又晚潮

一過楚河,便是漢界

那片土是一切的搖籃和墳墓

當初搖我醒來

也應搖我睡去

回去又熟又生那土地

貧無一寸富有萬裏

那土地,憑嗅覺也摸得回去

不用狗牽何須杖扶

膝印印著血印,似爬似跪

盲丐回頭,一步一懺悔

腿短路長,從前全是錯路

一枝簫哭一千年

長城,你終會聽見,長安,你終會聽見

一九七二年十月十三日

上山

相偕登山的

是一傘,一杖,一老僧

才抵山腰

傘已化成

天清地爽,好一陣冷雨

雨停失杖

縱橫亂石

一根千歲的古藤

垂下去,垂,隱隱

雨後釣深穀的水聲

走到山頂

怎麼才一回頭

竟渾不見僧,到底

是山失了僧

是僧失了山

到底是怎樣下的山

有沒有下山

要不要下山

甚且有沒有山

問來問去

霧裏雲裏

沒有一隻鳥說得清

一九七二年十月十四日

呼喚

就像小的時候

在屋後那一片菜花田裏

一直玩到天黑

太陽下山,汗已吹冷

總似乎聽見,遠遠

母親喊我

吃晚飯的聲音

可以想見晚年

太陽下山,汗已吹冷

五千年深的古屋裏

就亮起一盞燈

就傳來一聲呼叫

比小時更安慰,動人

遠遠,喊我回家去

一九七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