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小時的一首歌裏

“萬裏長城萬裏長

長城外麵是故鄉……”

慷慨的後土,十二億人的糧倉

兩麵的玉米田延伸到遠

高速路的分發線激射向天邊

為何我竟然逆風南下呢?

我應該順著歌謠的方向

盧溝橋、秦皇島、山海關

鐵軌壓榨著枕木的沉痛

從南邊,從抗戰的起點來到沈陽

隻為了一首歌捶打著童年

捶在童年最深的痛處

召魂一般把我召回來

來夢遊歌裏的遼河、鬆花江

讓關外的長風吹海外的白發

蕭蕭,如吹動路邊的白楊

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八日

蒼茫時刻

溫柔的黃昏啊唯美的黃昏

當所有的眼睛都向西凝神

看落日在海葬之前

用滿天壯麗的霞光

像男高音為歌劇收場

向我們這世界說再見

即使防波堤伸得再長

也挽留不了滿海的餘光

更無法叫住孤獨的貨船

莫在這蒼茫的時刻出港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五日

雕花水晶

每當寂寞無聊

就用一柄裁信的薄刀

輕叩案頭那一隻

雕花水晶的杯子

魔術一般

竟然就召來

你清純的笑聲

“那是什麼聲音啊?”

長途電話的那頭

你驚奇地問道

“是你的笑聲,”我說

於是你真的笑了

像一柄裁信刀

輕輕在敲

雕花如雲的水晶杯口

一九九八年七月九日

永念肖邦

迢迢八千裏初夏的華沙之行

漱耳持冷是你的琴音

終於到了你故居,了卻心願

被我的鞋底帶回西子灣的

正是當年你告別波蘭

親身帶去異鄉的泥土

不再回頭是浪子的遠路

祖國的泥香,母親的廚房

該都是一樣難忘吧,縱使

從維也納到慕尼黑

從馬佐爾卡到巴黎,琴聲

蓋不住咳聲,也一直在夢裏

你走後故國又滅了兩次

人魚預言的不朽之城

淪陷的劫火噬了又吞

迎我的華沙,唉,幾輪灰燼

早非當日送你的華沙

琴聲再淒婉,像遺囑遺恨

何曾真正救得了波蘭?

但帝俄的馬蹄和皮靴

納粹壓境的坦克車隊

也休想壓碎你一首序曲

革命練習曲愈敲愈高亢

夜曲仍放不下喬治桑

當你的修指,敏感地一起,一落

當黑鍵與白鍵一呼,一應

當斷音與沿音在上風飛揚

全世界都在下風聆聽

所有的燙耳都轉向波蘭

誰啊能忘記,佛雷德瑞克

你一去已經一百五十年

而那架鋼琴仍那樣年輕

那樣流利啊那樣盡情

恰似維蘇瓦的河水悠悠

不分晝夜,依舊向北流

挾著滴滴你的淚,咯咯你的血

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八日

琉璃觀音

——觀楊惠姍新作

虛明幻境,著淺若深

水是從天上來的嗎?

為何浪花都懸在半空呢?

淩波的觀音如此純淨

冰肌玉骨都已經透澈

為了將她綽約的神情

覷得更真切,我湊得更近

有聲自淼茫之間傳來:

“烈火大劫是永生之門

當一切都燒個幹淨

此身就修得了自由

這琉璃的清涼世界

原來在酷焰中煉就

看我,已百害不侵”

是誰在耳語傳喻呢?

我轉眄肘邊的素衣人

又回顧琉璃的觀音

誰幻,誰真,驚疑難定

而浪花為何仍懸在半空呢?

水是從天上來的嗎?

二○○○年二月二十三日Κ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