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虎既沒有起身,也沒有應他,隻是眯縫起兩隻小眼,望著他歪歪扭扭地走出酒館,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魯俊逸如此高調張揚,並不全是章虎所講的故意顯擺。除去向上海方麵傳導某種必要的信息外,俊逸也是有意做給嶽母馬老夫人看的。
抵家之後,魯俊逸未如老夫人所期望的那樣立即上門拜謁,而是在歇足精神、吃飽午飯之後,方才興師動眾地趕往馬家。
魯家離馬家不過隔著兩條小街,繞圈子也隻裏把地。然而,即使這點距離,魯俊逸仍是極盡招搖。八個仆役抬著兩隻食籮、兩隻禮箱走在前麵,兩頂八抬大轎跟在身後,齊伯甩著空袖子走在最前麵,再度引發無數喧嘩。
馬家宅院位於牛灣鎮東北角,馬老夫人的公公在道光年間中舉,雖未進士及第,但在這牛灣鎮,卻也算是僅次於老伍家的書香門第,加之祖傳良田數頃,日子過得相當殷實,算得上是方圓有名的大戶。單從高門大院的氣勢上,就可看出昔日的顯赫。
一行人馬在馬家的高大門樓前駐足,眾轎夫落下大轎。
馬家早已準備妥當,門前掃得幹幹淨淨,僅有的兩個仆役一左一右,哈腰迎在門外。
俊逸父女邁出轎子,快步走進院門。
院子雖然陳舊,但裏裏外外打掃一新,充滿喜氣,就如過年一般。正堂台階上,馬老夫人一身新衣,一臉病容,拄著一根龍頭拐杖,在丫鬟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迎在堂門口。
俊逸急上前一步,扶住她:“姆媽,您……哪能出來哩?”
老夫人笑笑:“就晃這幾步,不打緊的。”
碧瑤攙住她的另一隻胳膊:“外婆,你這臉色蠟黃蠟黃,是哪兒不適宜了?”
老夫人指向心窩:“就這兒。”
“是心口疼?”
老夫人笑道:“不是疼,是想思病。”
碧瑤驚愕了:“外婆,你年紀一大把了,這……還想思啥人?”
“想思瑤瑤呀。瑤瑤你一去幾年不回家,還不把外婆想殺了?”
“外婆,瑤瑤也想你哩。瑤瑤這不是回來看你了嘛!”
俊逸曉得這話是講給他聽的,一臉愧色,扶她走進中堂,攙她坐在椅上,退後幾步,屈膝跪下,重重叩地:“是俊逸不孝,請姆媽治罪!”
“俊逸呀,”老夫人衝他擺擺手,“起來吧。一看到你父女倆,姆媽這病就好大半了。”
俊逸哽咽道:“姆媽……”
“你這次回來,是不是看一眼就走?”
“俊逸是專為姆媽回來的,何時走留,謹聽姆媽吩咐。”
“這才像個話哩。”老夫人朝裏屋叫道,“阿秀,快出來,你阿哥和瑤瑤到家了嗬。”
一個二十來歲的清秀少婦從裏屋轉出,羞答答地倚在角門處,眼角斜睨俊逸。一望到她,俊逸的心就咚咚狂跳,眼珠子直直地盯她身上。
老夫人看一會兒阿秀,又看一會兒俊逸,這才收回目光,拉過碧瑤:“碧瑤,來,讓外婆好好看看你。”
碧瑤早已瞧出端倪,俏臉一沉,兩眼直盯俊逸:“阿爸,看你丟魂哩。該給外婆獻大禮嘍。”
“是哩,是哩。”魯俊逸這也回過神來,朝門外叫道,“齊伯,上大禮!”
齊伯應一聲,喝叫仆役將禮物抬進正堂,依序擺好,再與眾人退至院中。
看到如此之多的禮物,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責怪道:“俊逸呀,你買介許多東西做啥?這得花掉不少洋鈿哪!”
“為姆媽盡孝,多少洋鈿也值。”俊逸邊說邊動手,揭開食籮頂蓋,逐層取出一隻隻禮品盒,逐個介紹,“姆媽你看,這一盒是長白山老參,說是長有幾十年了。這一盒是天山雪蓮,說是長在山頂的雪地裏,那雪即使夏天也不化。還有這大包,亂蓬蓬的七八樣,是我托人到杭州胡慶餘堂特為姆媽選配的,專門泡茶喝,要是天天喝,就能長命百歲哩。”
“哎喲喲,”老夫人樂了,“真有那個壽,可就成了個老不死的,討人嫌哩!”
“看姆媽講的!”俊逸笑應道,“姆媽長命百歲,這是前世修來的福,做兒女的求之不得哩。”又掀開一隻樟木箱子,抖出幾樣花色洋綢,“姆媽你看,這是瑤兒到南京路的綢緞莊裏特意選配的,正宗西洋貨,你摸摸看。”
馬老夫人伸手撫摸幾下,嘖嘖稱奇:“滑膩膩,平展展,色色鮮,瑤瑤真是好眼力嗬。”目光轉向阿秀,“阿秀,快過來看,都是好貨色,是你阿哥送你的。”
阿秀卻不過來,依舊瑟縮著身子倚在角門處,眼角斜睨這邊。
魯俊逸看在眼裏,憐在心裏,略略遲疑一下,從懷裏摸出那隻裝著玉佩的錦盒,伸手遞過去:“阿妹,這個是送你的。”
阿秀臉色緋紅,剛要伸手去接,碧瑤一把搶去,假笑道:“阿姨,我先瞧瞧阿爸送你的是啥寶貝!”話雖如此,卻連盒子也沒打開,順手塞進衣袋。
魯俊逸不曾料到碧瑤會來這一手,一時怔了:“瑤兒,你……”
老夫人心明眼亮,順手拉過碧瑤,溫存道:“瑤瑤,你和阿姨外麵耍會兒去,外婆跟你阿爸嘮嘮閑話。”
碧瑤瞪一眼阿秀,也不叫她,顧自走出門去。
阿秀曉得姆媽要講什麼,臉色緋紅,低著頭,亦跟出去。
看著神情恍惚、麵色尷尬的俊逸,馬老夫人決定直接捅破窗紙:“俊逸呀,姆媽叫你回來,一來是想你了,二來是想跟你商量一樁事體。”
“姆媽請講。”
“唉,”老夫人長歎一聲,“阿芝走後,你一直沒有續弦,真正不容易哩。你對阿芝這番心意,姆媽也早看在眼裏。隻是,偌大個家業,沒人操持哪能成哩?阿秀命苦,過門後一直沒添小人,官人這又撒手人寰,年紀輕輕的就守空門。姆媽早晚看著,實在不忍心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