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伍傅氏賣鐲籌款 伍挺舉孤注借貸(3 / 3)

“挺舉苦讀幾年,好不容易才候到大比,哪能不算計哩?”

“大比得用盤費呀。咦,她……會不會仍要……”甫韓氏打住話頭。

“看你淨想些啥?”

“我啥也沒想!”甫韓氏顯然生氣了,聲音稍稍提高,“你一個,安兒一個,都是窮大方,沒一個是過日子的角兒!我這先告訴你,盤費是沒得一文了。這幾日來,又是置棺,又是辦喪,又是為囡囡請大夫,家裏就攢那幾枚銅錢,全都折騰光了!”

“我……明朝就把煙戒了,中不?”

“屁話,鬼才信你哩!”

“你……睡吧。”

“睡你個頭。介久沒來生意,好不容易接一宗,卻又鬧出一場大亂子,日子眼見沒得過了!”

再後是甫光達刻意的呼嚕聲。

一切靜寂。

不知過了多久,伍傅氏才躡手躡腳地回到東廂。

大半夜了,四周死一般地靜。伍傅氏望著仍在亮著的洋油燈,怔怔地發呆。燈頭很小,隻有黃豆粒大,似乎一揮手就能扇滅。

伍傅氏怔了許久,陡然想起什麼,轉身走到床前,在女兒淑貞的枕頭下摸索一會兒,拿出一個小包。

伍傅氏拆開小包,現出一對玉手鐲。

這是她白天剛從老伍家坍塌的灰土堆裏扒出來的,上麵沾滿灰燼,髒兮兮的不成樣子。伍傅氏擦拭一會兒,見仍無效果,便起身端來一碗水,把鐲子浸在裏麵,過一會兒,方才取出,用布擦拭。

效果出來了。

燈光下現出兩隻鐲子,一紅一綠,燦然生輝。

伍傅氏望著鐲子,淚水流出。

“姆媽!”床上傳來女兒淑貞的輕微叫聲。

伍傅氏放下手鐲,望向一臉繃帶的女兒:“囡囡,疼嗎?”

“不疼。”

“乖囡囡呀,姆媽曉得你疼,可姆媽沒辦法呀,姆媽不能替你疼,姆媽……”伍傅氏流出淚水,說不下去了。

“姆媽,”淑貞伸出一隻能動的手,試圖用手上的繃帶擦去她臉上的淚珠,“囡囡真的不疼。囡囡隻是……想阿爸了……”哽咽起來。

伍傅氏捉住她的手,輕輕撫弄:“囡囡甭哭,千萬甭哭!大夫講了,你不能動,你一哭,就會動,傷更難好哩!”

淑貞止住哭。

“囡囡,你阿爸最疼的是你。你阿爸打過你哥,罵過你哥,可你阿爸從未罵過你,也從未打過你,是不?你一出生,你阿爸就歡喜得不得了,把你抱在懷裏,一直抱著。你長到五歲,你阿爸還是抱你。有次姆媽問他,說,你為啥偏愛囡囡,你阿爸講,兒要窮養,女要富養。窮養出誌氣,富養出貴氣。你阿爸為你取名淑貞,你曉得啥意思嗎?”

“不曉得。”

“聽你阿爸講,淑是賢淑,貞是貞節。”

“啥叫賢淑?啥叫貞節?”

“賢淑就是知書達理,就是遵守三綱五常,勤儉持家,相夫教子,貞節就是不能輕浮,不能隨便和陌生男人講話,不能接受陌生男人的禮物。”

“囡囡曉得了。姆媽,囡囡……囡囡又想阿爸了!”淑貞又哭起來。

“囡囡甭哭!你阿爸就守在你身邊,在看著你哩。囡囡一哭,他就聽見了。他曉得你疼,就會傷心。囡囡不想讓阿爸傷心,是不?”

“囡囡不哭!”淑貞再次憋住。

“睡吧,囡囡,你歇足精神,傷就好得快,你阿爸就開心。”

“嗯,囡囡這就睡。姆媽,你也睡吧。”

“姆媽也睡。”伍傅氏拉過一張席子,在床下麵的地上攤開,和衣躺下。

第二日上午,見院中再無他人,伍傅氏走到堂間,掏出那對鐲子,對甫韓氏道:“大妹子呀,我這給你看個東西。”

“哎喲喲,”甫韓氏走南闖北,是見過世麵的人,看到鐲子,驚道,“這不是玉手鐲嗎?天哪,介漂亮的寶貝,隻有貴夫人才佩戴的嗬!”

“你曉得就好。”伍傅氏淡淡說道,“這兩隻鐲子,一翡一翠,是一對。你戴上試試。”在甫韓氏的手腕上各套一隻,“嗯,大小正合適呢。”

“真漂亮啊!”甫韓氏樂得合不攏口,“它們是你的?”

“是哩。我過門辰光,婆阿媽送的,說是伍家的祖傳。大火把啥都燒沒了,隻有這對鐲子耐火,讓我從火灰堆裏扒出來了。”

“阿嫂好福氣嗬。”甫韓氏往下脫鐲子,“你看我,自從嫁進他甫家,啥也沒給不說,還讓我一天到晚賣唱。”

“你唱得好哩。大妹子,甭脫了,要是歡喜,這對鐲子就送給你了。”

“這……哪能成哩?”

“大妹子歡喜就成。阿拉住在你家,吃喝日用,要花不少銅鈿。阿拉沒啥謝禮,就剩下這對玉鐲子,大妹子甭嫌棄嗬。”

甫韓氏脫掉翠的,作勢去脫翡的:“哎喲喲,阿嫂喲,你哪能淨說別家話哩?介許多年,都是你家幫襯我家,我家總算逮個機緣報答,阿嫂卻……阿嫂甭多心,啥人沒個三災兩難的,你一家隻管在我家裏踏實住著。”作勢又脫幾下,“看這隻紅不拉幾的,哪能脫不掉哩?真是的,套上容易,取它卻是難哩。”

“大妹子,你就收下吧,甭客套了。”

“好好好,”甫韓氏順勢不脫了,“阿嫂既有這話,阿拉這就收下,那隻翠生生的阿嫂自個兒留著,將來送給兒媳婦,也好做個見麵禮。”

老伍家的這對手鐲世世代代都是由婆婆送給兒媳婦的,甫韓氏這句話無意中戳到了伍傅氏的痛處。伍傅氏心裏一酸,淚水流出,不敢再待下去,顛起小腳,跌跌撞撞地走回東屋。

用祖傳手鐲封住甫韓氏的嘴後,伍傅氏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為挺舉籌錢參加大比的壯舉中。一連數日,伍傅氏早出晚歸,一連串了十多家親友,多是老伍家的,但每次都是怏怏而回。並不是這些人家沒錢,是他們覺得這錢一旦借出,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在他們眼裏,老伍家祖宗幾代的科舉之路既迂腐可笑,又勸說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