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籃觀音 第四十三章 紅鶯
紅鶯是個聾子。
是個妓女。
姿色身段兒都不佳,自然,不會有什麼人待見她。
這樣的一個姐兒,老鴇自然不會給她好臉子看。
好歹,給她一口飯吃吧。
就用木板給她鋪了一張床,那木板,在灶間放好多年了,煙熏火燎的。
紅鶯倒極愛幹淨,一邊擦,一邊看老鴇。
老鴇根本不拿正眼覷她。
嘁,什麼東西呀,也敢挑三揀四?
紅鶯卻把那木板給鋸了,鋸成三段兒,左挑右挑,選了中間的一段兒,安上四條弦子,橫挑豎揀,蟹行鸞鳴,其音竟媚而不俗脆而不激,當時就有一個嫖客過來了。
嫖客叫李莫,早年落魄時,也在戲園子裏待過,自然是懂行的。
在門外聽了一宿。
第二天,老鴇起來,看見了他,唬得不行,口中連連念佛,說爺喜歡何不早說,我讓我閨女到你房裏彈去。
李莫搖搖頭說你不懂,這麼好的音樂隻能這樣聽,否則,就是褻瀆了它。
說得一本正經。
老鴇說那您就常來呀。
也不能常來,像我們這樣的人,哪裏配聽這樣的音樂呀?十天半月的聽一回,就已經折壽了。
紅鶯連個字也不認識,平時,也沒多少機會看別人彈個月琴呀琵琶呀什麼的,純粹是興之所至,弄個聲響,好打發一下時間罷了,她能知道個好壞?
再說,她自己也聽不見呀。
李莫說好就好在這裏。聽不見,她就不會在意別人的評價,也不會刻意表現技巧,甚至,連天籟也不屑模仿。
它是天籟中的天籟呀——因為,它比天籟多了一份人的情感。
十天半月的來聽這麼一回也好,因為他李莫是什麼人呀,他李莫說了這樣的話,在清江浦,也就算是跟所有的爺們兒打了關照,秦月樓,還不被踏破了門檻?
身價一下子就抬高了。
高得嚇人。
紅鶯呢,還是那樣彈她的四根弦,橫挑豎揀,蟹行鸞鳴。
有人就要包她了。
秦月樓的妓女,誰不願意被人包呢?被人包下,至少有好一陣子不愁吃飯穿衣了呀。
要包她的人不是李莫。
是比李莫更有錢的一個主兒,姓嚴,叫嚴安之。
順順當當的,就包下了。
嚴安之看看她的四根弦,笑笑說都說你的四根弦彈得如何好,你彈一個我聽聽。
當然,是連比帶畫的。
就明白了,也知道是自己的恩人——妓女,來的,可不都是她的恩人麼?
就彈了。
咿咿呀呀地響。
好好好,今後,你就彈給我一個人聽吧。
臨走,扔下一把銀子。
別人,就沒機會聽紅鶯的四根弦了。
傳得就更神了。
問問從前聽過的人,都說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呀。
饞人呀。
後來的一件事,鬧得整個清江浦都不安穩了。
是清江浦新來的一個縣令,叫汪源清。
一個喜歡聽曲子的縣令。
想聽聽紅鶯的四根弦。
托人把這個意思傳給嚴安之,嚴安之哪裏買他的賬呀?
清江浦過去的鹽商,財力大得嚇人,哪裏會把外來的一個縣令放在眼裏?
汪源清笑笑,也沒說什麼。
都被人家包下來了,他能說什麼呢?
就在鹽河裏查到一船私鹽。
是嚴安之的。
嚴安之傳話過來,讓紅鶯到縣衙去彈四根弦。
汪源清不聽,汪源清說我什麼沒聽過呀,非要聽那四根弦?
嚴安之就笑了,嚴安之說難道我又在乎那一船鹽?
紅鶯怎麼辦呢?難道,就這樣讓她回去?
這樣,不丟了爺的臉嗎?
那就讓她在街上彈吧,他汪源清看不上,難道,爺還當個寶?
清清冷冷的街上,響起了紅鶯的四根弦。
雨夜裏聽去,就覺得那四根弦跟著流淌的音樂一起發亮。
紅鶯,就籠罩在淡紫的光暈裏。
三天三夜,紅鶯的眼睛流血了,瞎了。
音樂,還在不停地流淌。
是我害了你呀,如果不是我說了那樣的話,你哪會遭這樣的罪呀。
那時,李莫剛剛從南京回來。
李莫說你跟我走吧。
李莫的船停在南清河的禦碼頭。
上了船,紅鶯捧出血跡斑斑的四根弦。
每根弦,都細心地撫摩一遍。
就有音樂在水麵晃動。
紅鶯就撲下了河。
剩下那閃閃晃動的音樂,在李莫的耳邊一遍遍地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