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籃觀音 第六十章 百雀羚
百雀羚是我小時候見過的一種潤膚霜。
一個圓圓的鐵盒子,擰開,揭掉上麵蒙著的錫箔紙,裏麵就是凝脂一樣的膏。
淡淡的香。
我的姑姑那時正在談戀愛,這種百雀羚,她一星期就可以用掉一盒。
空的盒子,她就送給我的姐姐。
我姐姐八歲,上一年級。一放學,在老遠的地方就能聽到她口袋裏的百雀羚盒子嘩啦嘩啦地響。
裏麵是我姑姑賄賂她的錢,一分、二分,或者五分。
我姑父那時做著殺羊的營生,每次來,總要帶點羊下水什麼的,奶奶自然很高興,可是表現得卻極煩,支使我姑父做這樣做那樣,目的是不讓他和我姑姑有單獨在一起的機會。
背地裏,還吩咐我姐姐看緊姑姑。
我姐姐總是聽話地點著頭,一雙眼睛骨碌碌亂轉。
我的父親很喜歡姑父的到來。
我父親喜歡喝酒,姑父一來,他便讓我去買酒。
明著是陪我姑父,實際上,是我姑父陪他。
我姑父的一杯酒,可以一直陪到我父親喝得酩酊大醉。
父親一喝醉,我姑姑就興奮,因為,她可能就有機會送送我姑父了。
我奶奶小腳走不動路,就會叫我姐姐一起去。
這個時候,我姐姐的百雀羚盒子就會一路嘩啦嘩啦地響,好像在提醒姑姑似的。
在我奶奶的視線範圍裏,我姑姑會緊緊地攥著我姐姐的手,也不和那個人說話。
——沒出嫁之前,我姑姑在我們麵前提起姑父,總喜歡用“那個人”來代替他。
上了一座小橋,我姑姑就會問,妮,你走得累不累?
我姐姐就知道她可能又要收到什麼了,順水推舟地說,我累呢,我坐在這裏看會兒水裏的月亮。
我姑姑臉上羞羞的,說那好吧,你看會兒月亮,我一會兒來接你。
我姐姐的手心裏就塞了枚汗津津的硬幣,一分,二分或五分。
橋那頭也是一條白白的路,我姑姑和姑父在路上走著走著,影子就越來越小,後來,就看不見了。
我姐姐看不到姑姑,她又不收攤一個人回家,隻好嗚嗚地哭。
一哭,我姑姑就會回來了。
手裏還會攥一顆奶糖。
我姐姐和姑姑回來時,在很遠的地方,就能聽到百雀羚盒子嘩啦嘩啦地響。
我奶奶就放心了。
我奶奶這個人精得很,她能根據這響聲揣摩裏麵的錢是不是又多了。
但是她也糊塗,我姐姐這個時候是不會把姑姑剛給的錢放進盒子裏的,而且,她也聞不到我姐姐嘴裏濃鬱的奶糖味。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姑姑和姑父都是農民,又老實,沒有什麼掙錢的門路。
掙點錢,都憑下死力。
所以姑姑早早地就生了病。
渾身哆嗦。
我去看望姑姑時,姑父在外麵“帶小驢”。
——帶小驢是一種賭博的遊戲,別人下賭注的時候他可以跟著參股,但是不能摸牌,也可以隨時撤出。
帶小驢的賭注可大可小,圖的就是個熱鬧。
姑姑一邊和我講這些一邊哆嗦著。
她說姑父每次輸了錢都後悔,發誓下次不賭了。
可是姑姑慫恿他——反正,姑父下的賭注都很小,就當是他的一個樂趣吧。
說著話,姑父回來了,今天,他居然贏了點錢。
姑父和我一邊說話,一邊把剛才贏的錢一張一張捋平,又蘸著唾沫數兩遍,這才從中扣下十塊錢說是留著買煙。
其餘的,都交給我姑姑。
他其實是不吸煙的。
我姑姑悄悄告訴我,你姑父成心在你麵前顯擺呢,你走了,那十塊錢他還得交給我。
因為病痛的折磨,我姑姑的臉早已沒了血色,可是我能感覺到她的羞澀和忸怩。
因為是年根,姑姑家裏的年貨還有。
我妻子幫著姑父做飯。
一不小心,妻子在擱櫃裏打翻了什麼東西。
我看見姑父嘴裏說著不要緊不要緊,趕緊過去拾。
好像是一個個圓圓的盒子。
從姑姑家出來,我妻子小聲說,姑姑家裏哪來那麼多百雀羚的盒子呢?
這種潤膚霜,已經好多年不生產了呀。
姐姐那時候正跟姐夫鬧離婚。
回來的時候,我跟姐姐談到她小時候存錢的百雀羚盒子,我說姑父收了那麼多的盒子呢。
姐姐聽了半天沒吱聲,後來,她的眼淚刷刷地往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