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悲咽25(2 / 3)

趙曉青用右手抓起一撮柴來,塞入灶膛,嗓子眼裏“哦”了一聲。與此同時,左手仍輕輕地拉動著風箱。等他抬起頭來,再看著鍋蓋邊沿“呲呲”地冒出的蒸汽,說:“飯差不多好了。”當妻子鄭玉鳳揭開鍋蓋,撿出兩個饅頭放到一隻碟子裏,再用筷子夾一些鹹菜絲放在盤子裏,然後,又盛滿一碗米湯,再放下飯勺子騰出手來,要給公公趙長增送去,趙曉青忙站起身來,說聲:“我來!”忙接過手去,端到北屋,恭恭敬敬地放到爹的麵前。趙曉青再回到廚房的時候,小女兒便“啪嗒啪嗒”地追了來,嘴裏邊一個勁兒地喊著:“我餓——餓。”趙曉青又一把將小女兒抱到懷裏。當妻子鄭玉鳳將盛好的飯放到灶前小飯桌上的時候,趙曉青便用小勺子一口口地喂到女兒的嘴裏,兩隻眼睛便不錯眼珠地盯著小女兒,深情地看著女兒吃飯的樣子。

鄭玉鳳顯然對於突然聽到王順昌被人刺死的消息興猶未盡,她端起自己的飯碗,卻並未動筷子,側過頭來問趙曉青:“你說殺了王順昌的那個凶手會是誰呢?誰會殺了那個王順昌呢?”趙曉青頭也不抬,端起自己的碗,說了句:“你管人家那事幹啥?”說完便悶著頭吃自己的飯。吃完了飯,趙曉青便來到位於院子西南角的臨時豬舍邊,盛來一些豬飼料,放到豬食槽裏。再站在那兒,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似的,盯著看。妻子鄭玉鳳走過來,趙曉青轉過身來,又不認識了似的盯著自己愛人的臉,久久地看。

鄭玉鳳心裏說,這是咋啦?不認識啦?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推了他一把,說:“你這是咋啦?不認識我啦?”趙曉青沒接她這個話茬,卻突然說:“活兒多了,你一定要再找一個合心的人,能幫你的忙。”她的愛人鄭玉鳳便笑著看他,說:“這不是有咱們兩個嘛,這點活兒還幹不過來?等豬場擴大了,再找也不遲。”然後,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便都將視線轉到“哼哼”著吃食的仔豬身上。

過了一會兒,趙曉青清理豬圈,他跳到豬圈裏,用鐵鍁鏟起豬糞等髒東西,一鍁一鍁的扔到圈外。這時,妻子鄭玉鳳又一次腳步“噔噔”地自街裏進了院,又是極為驚奇的樣子,跑到趙曉青麵前,興奮地說:“抓住啦!”趙曉青一驚的樣子,停了手裏的活兒,朝著妻子看,問:“抓住啦,抓住啥啦?”妻子仍很興奮的樣子,說:“殺死王順昌的那個劉占魁,讓人家抓住啦!說是突然來了那麼多的公安人員,上前就把劉占魁抓住啦!”趙曉青聽了,轉過頭來,看著愛人鄭玉鳳,一句話不吭。然後,仍一鍁一鍁地自豬圈裏清理豬糞。清完了,跳出豬圈,再一鍁一鍁裝上小推車,運走。

鄭玉鳳看著自己的丈夫趙曉青的背影,想:丈夫光惦記著多幹活了。當她轉過臉來,再看到那些活蹦亂跳的仔豬時,信心便在胸臆間驟然升騰了起來。她想,隻要我們夫妻倆這樣幹,我們的豬場一定會搞好的!一定會找到一處更大更好的場址,一定會不斷擴大,一定會搞成一座具有相當規模的大型養殖場!

然而,鄭玉鳳高興得太早了,她為自己設計的美好遠景,當即被現實擊得粉碎!

就當趙曉青推著小車複又進院,將小推車停在豬圈旁,重新抄起鐵鍁來,要裝第二車的時候,突然,“呼啦”一下子,湧進來十多名全副武裝的警察。鄭玉鳳“啊”地一聲驚叫,在她尚沒有醒過味兒來的時候,便驚愕地看到這些警察隻幾個箭步,“唰”地便躍到了丈夫趙曉青的身邊。趙曉青顯然沒有作任何反抗的意思,甚至還將本抓在手裏的鐵鍁順手丟到了地上。再一眨眼的工夫,便看到兩名個頭高大的警察左右各揪住了丈夫趙曉青的兩條胳膊,幾乎是同時,隻聽到“撲通”一下子,丈夫趙曉青便被按到了地麵上。

鄭玉鳳心口窩裏“咚咚”地跳起,全身戰栗起來。透過簇擁著的警察那麼多條腿的縫隙,看到丈夫趙曉青緊貼著地麵的腦袋被扭翻了上來,一個警察突然大聲地問:“叫什麼名字?”趙曉青吃力地答:“趙曉青!”便即有警察伸過來手銬子,隻聽到“喀嚓”一聲,自背後銬住了雙手。

這時,稍醒過味兒來的鄭玉鳳突然撲了上來,叫著:“你們為什麼抓他?”她的嗓子一下子嘶啞了,聲音早已變了調兒。一名警察一把將她扯到後邊,沒有人回答她。被左右緊緊揪住著的趙曉青,此刻猛地轉過頭來,朝著妻子鄭玉鳳喊:“是我殺的王順昌!”鄭玉鳳突然僵持在那裏,再看丈夫趙曉青時,趙曉青已經被揪扯著往警車上押去,而吃力地扭向妻子的臉,突然湧出兩行淚來,喊:“不要等我!……孩子、大人交給你了……”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了:“記著……再找一個人幫你!”,“咣當”一聲,警車的門被撞死了。幾乎同時,眾警察登上了車。

這時,在外邊玩耍的小女兒跑了進來,看到貼到窗上的趙曉青的臉,突然大叫:“爸爸——”那車頂的警笛“嗚嗚”地淒厲地鳴叫著遠去了。鄭玉鳳的心裏突然明白了丈夫幾天來的異常表現,以及“找一個人幫”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淚水“唰”地湧出,“啪嗒,啪嗒”地滴落到地上。

一轉臉,看到站在自己背後完全呆傻了一樣的公公趙長增,她突然“哇”地一聲哭叫著:“爸爸——”,向著公公撲去。

王順昌真的是被趙曉青殺死的。其實,趙曉青對於王順昌的態度是極其複雜的。當初,還是工友的方紅生當眾揭自己的短兒,趙曉青在憎恨方紅生的同時,已經對王順昌憎恨在心了。而他同時意識到之所以出現如此事件,相當大的責任不能不說在自己的母親白景麗一方,他不知道怎樣對待這樣的母親。以至於兩人的關係繼續發展,而趙曉青則覺得沒有什麼好法子可想。而那天,一旦看到了母親被甩之後的痛苦,也便清醒地意識到這麼長的時間來,母親實在是被耍弄了!究竟是兒子嘛,這便令趙曉青這個兒子的心底遂滋生出強烈的報複心理。

還在於這個王順昌真正得益於改革開放的政策,再加上一係列的手段,竟然迅速擁有了巨額固定資產的廠子。還不滿足,還通過不正當的手段得到工程。還不滿足,還賄選當了村主任,出賣了本村的土地。難道真的就任他貪婪地聚斂財富又不過問他的手段如何嗎?難道真的任這些所謂的富翁無限製地富下去,又偏偏瘋狂地吞噬著普通勞動者的勞動成果又無動於衷嗎?難道有了錢便就真的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其實,趙曉青到了這個時候,也是會想想自己的。他甚至想到自己還有與自己的妻子鄭玉鳳共同走過來的路,他是在心裏怪自己不爭氣的。然而,真的都是自己的原因嗎?說真的,他多少次地暗下決心,要幹一番大事,要幹出一些成績來!而當妻子鄭玉鳳提出借防雹點養豬的設想之後,他的眼前真的便看到了一個逐漸擴大的現代化的養豬場,他為此而狂喜,雖然不表示於外。而恰恰是這美好的希望又即被這個王順昌的鏟車鏟得沒了蹤影!

這件事情發生之後,他曾想到過去找縣有關部門,講講道理。但他即想到了那個縣長助理方紅生,他想,方紅生笑話你尚且來不及呢!在他麵前還講什麼道理?

他後來即去了高誌遠的大魚府,他希圖找到自己昔日的工友高誌遠。他很佩服高誌遠,也十分感謝高誌遠,高誌遠無形中成了他的依靠。然而,他看到了他的大魚府被砸的現場!他問高誌遠:“你明知道是那個劉占魁幹的,為啥不告公安?”高誌遠說:“咱縣公安局裏就有他的人,你告?”趙曉青當然對後來發生的事,無從知道。那個劉占魁真的就是市公安五處直接插手抓捕的。據說抓走後,本縣公安局才得知消息的。當趙曉青離開高誌遠時,他清醒地意識到世上的人們,尤其是自己所有的熟悉的人以及熟悉自己的人,都在拿手指頭戳自己的脊梁骨:這個沒囊沒氣的!還不一頭栽到井裏淹死!

不!我也是一個男子漢,我要作給你們看!他的心裏遂滋生出一個朦朧的念頭:給那個王順昌點兒顏色看看!

當趙曉青悶著頭,走到周文龍家北屋後牆根兒下時,便注意了一下這房子:高高的石頭壘就的牆基,石牆基上麵厚厚的大青磚一臥到頂的屋牆。而這高屋的前臉,他也是清楚的,屋門前五級石台階,兩側是溜滑的斜下來的護石。屋地要遠遠高於一般屋地,足有八尺高。上輩人留下的這未完成的樓座,突然使趙曉青想起關於這家的一個故事來:文龍一家六口,因張姓一家擠占自家的宅基地,而引起爭端,反過來卻被張家一男子統統殺害,唯有六歲的小孫子周文龍因住姥姥家,而得以幸免。十一年後,這個孩子成了奉軍的一個兵。一天深夜,這剛剛十七歲的周文龍突然潛入本村,夜空中驟然響起一串“砰砰”的槍響。所有被驚醒的村人們,驚恐地傾聽街上的動靜,便聽到了尚稚嫩的半大孩子的細嗓門:“父老鄉親們……我是周家的孫子周文龍……我為我們一家報仇來了……與他人無關……”之後,出了村。天亮後,人們發現張姓一家十一口,統統倒在血泊中,無一幸免。趙曉青清楚地記得,在聽到這個真實故事的當時,他胸中突然湧起的激情,他暗自想:好小子!有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