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彝言語不多,具有一種超過年齡的沉穩氣度,雖然麵對著地位遠高於他的陸遙,卻不卑不亢,言辭很有條理。兩人隨意談說之間便接連穿過了好幾個縣的轄境。
官道兩側原本有不少村落和塢堡,但現在滿目都是斷壁殘垣,叢生的雜草間偶爾能看到一兩具尚未被野獸齧噬的屍體,黑紅色的腐肉和白色的骨骼堆疊在一處,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這樣的慘狀或許是因為河北賊寇的肆虐,又或許是出於某支朝廷軍馬的所作所為。究竟是什麼摧毀了本該安逸祥和的村落,當此紛亂時勢,誰能說得明白呢。
桓彝對這附近很是熟悉,有時指著沿途的某座殘骸,道出這片鄉舍的名字,該管的嗇夫是誰,有時幹脆縱馬從廢墟間躍過,環視四周,頹然歎息一聲。
陸遙這時候便稍許駐馬等待。在陸遙眼中,這名青年文官膚色極白,身材也略顯得單薄,但單手控韁策馬,顯示出極其高超的騎術,處身於一眾剽悍武士之間,也並不顯得緊張。哪怕是在他頹然歎息,似乎將要落淚的時候,也帶著驕傲和泰然的姿態。雖不知此人文武才幹如何,單以風度而論,實屬陸遙所見的上等人物,幾乎不在溫嶠之下。
說起來,譙郡桓氏並非是人丁滋蔓的大族,自前朝牽扯進高平陵之變而被誅的大司農桓範之後,更沒有什麼特出人才,但陸遙一時卻想不起來可曾在史書上見過此君名姓。或許在陸遙所熟悉的那段曆史上,很快到來的滔滔亂世狂潮,最終將這英挺的青年文士吞沒了罷。
畢竟趕路要緊,不能多做耽擱。桓彝很快就策馬從廢墟中出來。
剛走了幾步,忽然聽得戰馬嘶鳴之聲,隨即一匹高頭大馬從廢墟的另一麵跳出,向遠離官道的連綿殘垣急速奔去。
“那是賊寇的遊騎!”這次隨同陸遙來到廣寧的親兵隊長馬睿大聲叫道。
眾人隨著馬睿所指的方向張望,隻見馬上有一名斜挎長弓、身著胡服的騎士,側身望了陸遙等人幾眼,便從容催馬繞到殘垣土壘後去了。
若是放任這遊騎走了,萬一他聚集起大隊殺來,便有麻煩。馬睿叱喝一聲,催動坐騎閃電般地追了過去,迅疾沒入傾頹的連綿房舍之後。
馬睿字懷文,乃扶風馬氏子弟,自幼從軍,最先效力於洛陽晉軍,輾轉而至並州,後來憑著出眾的騎射技藝成為隨同陸遙東出太行的三十名勇士之一。在鄴城、代地和草原的幾場大戰中頗建功勳。
本來戰後敘功,應當提升他擔任獨當一麵的職務,但由於何雲、楚鯤等人先後出任執掌相當兵力的軍主,親兵隊伍缺乏可靠的將領統帶,因此陸遙特地將之召還擔任親兵統領。雖說親兵統領的職務不高,但這份與主帥的親密卻是萬難求來的,馬睿斷沒有拒絕的道理。
眼看有賊寇的遊騎覬探,馬睿反應極快,率先追殺過去,縱騎在橫七豎八的殘骸中騰躍而過,如履平地般地疾速追近敵騎。
敵騎正在崎嶇的道路間掙紮,完全沒有想到晉人之中竟有如此擅於騎術的,這麼快就追了上來。他剛愣了愣神便被趕到了近處,連忙側身取過弓箭就射。馬睿是善射的高手,一聽弓弦撥動之響,本能地伏身於馬背避讓。下個瞬間,他隻覺頭皮發涼,發髻被猛然打散,結髻的頭發被削走了一縷,飄飄灑灑地飛了起來。
避過來箭之後,兩騎便已追到了首尾相接的地步。馬睿顧不得再去取長槊,索性將馬鞭投擲過去,馬鞭的沉重木柄正中敵人的側臉,發出“啪”地一聲悶響。趁著這出其不意的一擊,他竭力探起身軀,一把抓住敵騎的胳臂全力拉拽。借著過人的臂力和戰馬的衝力,頓時將之猛地掀飛起來。敵騎還在天旋地轉的時候,馬睿已跳下馬用刀背猛擊他的腦後,將這廝打暈在地。
這胡騎究竟是何來路,還須得訊問,若能從他口中套出河北賊寇的下一步動向,那便更妙了。馬睿這麼想著,單手提起此人,將要返回陸遙身邊去。
然而就在這時,又一道箭光淩厲射來。
這一箭之快之猛,簡直超過馬睿的想象,他完全不曾做出任何反應,手中拎著的賊寇已然眉心中箭。而待到他驚呼出聲的時候,隻看見碩大的精鐵箭頭幾乎將賊寇的麵門劈作兩半,純白色的尾羽猶自在稀爛的臉上嗡嗡顫動不止!
一彪鐵甲騎兵如猛獸般從土垣對側一片灌木林的盡處繞了出來。為首一名的高大騎士身披光彩奪目的精製鎧甲,正隨手將漆成黑色的長弓背回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