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五月末,鎮西將軍、涼州刺史張軌傳檄四方,響應朝廷勤王詔書,檄文曰:主上遘危,率土喪氣,凡我晉人,食土之類,龜筮克從,幽明同款。即日,以驍騎將軍張寔為主帥,鎮西司馬宋配為副帥,大將北宮純為前部督,起涼州步騎兩萬,徑至長安,翼衛乘輿,折衝左右。
涼州之地,屬於《禹貢》中記載的雍州之西界。周王室衰微之後,其地陷入夷狄所有。匈奴強盛時,其休屠、渾邪諸王皆居涼州。漢朝擊破匈奴,置張掖、酒泉、敦煌、武威四郡;其後又置金城郡,統稱之為河西五郡。以其地處西方,氣候常寒涼,因此命名為涼州。
涼州南隔西羌,西通西域,漢時納入中原政權管轄之後,即號為斷匈奴右臂。數百年來,此地都是中原政權與胡族鏖戰的最前沿,從雪山腳下到大河源頭,隨處可見沙場遺跡、可見漢家男兒錚錚鐵骨。
哪怕是大晉開國以來,洛陽朝廷以為四海升平的盛世,涼州戰亂也從未停歇。先有河西鮮卑禿發樹機能作亂,先後大破封疆大吏胡烈、蘇愉、牽弘、楊欣等人率領的大軍,極盛時攻陷涼州,威震天下。以至於武皇帝驚呼:“雖複吳蜀之寇,未嚐至此。”朝廷耗費資財億萬,用了十年,才終於剿平河西鮮卑之亂,不旋踵又生氐人齊萬年之亂,梁王司馬肜、安西將軍夏侯駿、雍州刺史解係等人先後敗績,名臣周處陣亡。涼州胡晉各族之間連綿不斷的大規模廝殺屠戮,直到張軌出任涼州刺史,施展他超群絕倫的軍政手段後才終於停止,到現在也不過三五年罷了。
如此頻繁的戰亂,鍛煉出涼州軍堅忍不拔的毅力和強悍勇敢的作風。再配以涼州特產的神駿戰馬,便使他們成為大晉疆域之中極少數敢於和胡人正麵對決,甚至以少敵多的精銳部隊。雖說去年底以來,這支部隊在與涼州本地大族、西平太守曹祛的戰鬥過程中損耗頗多,而涼州府庫也為之虛耗,但隻消張軌一聲令下,數以萬計的將士立即浩浩蕩蕩踏上征程,絕沒有任何猶豫。
身懷朝廷詔書的使者剛抵達秦州的涇陽,正遇見了涼州軍旌旗蔽日、矛戈如林的雄壯隊伍,頓時狂喜。他自離洛陽以來奔走至今,已經遭了幾次冷遇,又見到了多名山呼忠君口號、其實卻敷衍了事的地方大員。直到這裏,才第一次遇見真正有決心、有誠意出兵勤王的強大方鎮。
與使者高漲的情緒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宋配的冷靜姿態。他禮貌地接待了使者,並安排得力人手將勤王詔書轉送姑臧,但隨後就將使者單獨安置在了後隊,再也不去理會。這並非由於涼州人的禮節荒疏,而是因為對這個連自家國都都無力保護的大晉朝廷,宋配實在有些說不出口的蔑視,連帶著,就連洛陽來人也不願多作交流了。
張軌對朝廷的忠誠毋庸置疑,所以他才會毫不遲疑地發兵中原;但宋配的效忠對象唯有張軌而已。既然張軌要出兵救援洛陽,宋配便點兵出征。但久經沙場的他很清楚那些胡兒們有怎樣的破壞力,更清楚如果匈奴漢國果然傾師出動,僅僅依靠涼州軍,隻怕是很難取得勝利的。在大軍如洪流般向東前進的每一日裏,身為全軍指揮者的宋配,更多地倒在盤算如何在局勢不利的情況下保存子弟兵的實力,如何才能將這支軍隊盡量完整地帶回涼州去。
除非……除非在洛陽還能有另一支足夠規模的精銳與涼州軍並肩作戰……但這似乎沒有什麼可能性吧。宋配冷冷地歎了口氣,策馬前行。在他仿佛銅澆鐵鑄的凶惡麵龐上,露出了譏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