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無人走過我房前那長長的石台階的時候,我就把我的朋友方立言拉出來坐在廊台上,麵對遠處的山崗一起閱讀在《別人的房間》裏出現的文獻,那些寫在不同書籍上的隱藏在書櫃裏的文字,那些女孩寫給黃秋雨的書信,那些新聞資料,那些曆史故事,那些回憶錄,那些繪畫,那些充滿情欲的詩歌,那些充滿理性的詩歌評論,甚至是一張很久以前的彙款收據……在我們一起閱讀那些關於黃秋雨的文獻時,一些潛在的意識在閱讀的時候會突然冒出來,我們會因思考而停頓,我們會因某些可疑的事件發出自己的聲音。在這個過程中,兩個不同的“我”會在同一行文字裏出現,這種雙重的第一個人稱和視角,真是一次奇妙的敘事實踐。“個人的自我是理解美學價值的惟一方法和全部標準”(哈羅德·布魯姆語),我心理清楚,整部《欲望》都是一次純美學的追求,我已經完全拋開了譚漁、吳西玉和黃秋雨他們所處的社會背景,迷失在了具體的文本語境之中。這就是我堅持我隻有寂靜而沒有寂寞的原因,我覺得,我的生命完全和出現在我小說裏的人物融為了一體,我成了他們蓄謀的一部分。
連綿的陰雨使時光仿佛蹣跚地行走到了深秋。從山坡下通向我門前的長長的石台階上,再也看不到一個遊人。晚飯後,我撇下我的朋友在別墅裏,獨自打著雨傘去散步。我所居住的十八棟別墅後麵的那些山路上,確實顯現出淒涼來,滿眼被秋雨打濕的黃葉緊貼在石壁上,那些隱藏在樹林裏的別墅古老的門上,是前些日子被年輕的女護士離開時貼上去的蓋著紅色印章的封條。在那些要等到明年才能開啟的房門後麵,已經是深不可測的灰暗,就像躺在手術台上等待被人解剖的黃秋雨,他已經關閉了自己的房門,讓我們再也無法走進他那複雜而神秘的房間。是的,誰也無法啟開那幢世界上獨一無二建築的房門,我們隻能通過他身邊那些貌似熟悉他的人的口述,或者一些與他相關的文字來了解他。其實,我們所有過世和在世的人,都是另外一個黃秋雨,都是另外一個吳西玉、都是另外一個譚漁。有些時候,我們就是那些被貼了封條無法進入的房間。不可理解的是,我們這些人,我們這些平庸的人,麵對身邊一個深處痛苦的生靈,往往是視而不見。可是,當他離開人世後我們卻又總是想違規撕下那房門的封條,企圖進入房間的內部,去窺視尋找他們的隱私,以供我們酒前茶後取樂的談資。這就是我們所處的世界。
《欲望》裏的文字,都以長篇小說或者中篇小說的形式分別刊登在《收獲》、《花城》、《十月》、《芙蓉》、《江南》等不同年份的文學期刊上,現在,她們終於以一部完整的長篇小出版。在寫作《欲望》斷斷續續的時光裏,正是我人生的路途中最為茫然的時期,痛苦憂鬱和孤獨,都是我對生命最為真切的體驗。是的,在秋雨飄搖的山路上,我再也看不到一個人影,但是卻能聽到幽靈在山間低語。所有的靜默,都歸還給了那些隱藏在樹林間的一幢接一幢古老的別墅,那些由西方人在一百多年前留下的,現在被年輕的女護士貼上封條的別墅。當然,幽靈的低語仍然沒有終止,那幽靈附身於秋雨裏時而飄落的黃葉,或者那些躲藏在別墅廊台上鳴叫的不知其名的鳥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