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夜晚我心中對她充滿了負疚之感。
我移椅坐在床邊,久久地瞧著她那毛茸茸的、小巧的、潔白的兔尾,不得不暗自承認,與鼠尾相比,哪怕與我的每美化一次需數小時需萬元經費的獨一無二的高級中最高級的尾巴相比,兔尾也是多麼的可愛啊!
指鹿為馬的人,自己心裏最清楚鹿是鹿、馬是馬。所以,那份兒心虛也每每是無法形容的。畫一個絕對的圓是多麼簡單的事!畫一個標準的正方形也是多麼簡單的事!人類在幾千年以前就會畫方和畫圓了,而且似乎並不需要非將方的說成是圓的,或非將圓的說成是方的。頭腦簡單的好處是真假分明,於是一切事一切道理的真相都無須歪曲和掩蓋。但將方的說成圓的或將圓的說成方的,卻是多麼複雜多麼不容易啊!而且往往需要調動許許多多智慧的人,需要一筆又一筆巨大的投資才能獲得一時的成功!唉,唉唉,都是尾巴鬧的!這一切是何時開始的呢?又是怎麼開始怎麼一步步深陷於眼前這一種局麵使我無法自拔的呢?
我回想良久,竟什麼也回想不起來了。仿佛眼前這一種局麵,是從一片遙遠的混沌之境開始的。在那混沌之境的內部,是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疑團。它們相互重疊粘連,層層包住並逐漸腐蝕著某種真相,使真相變得越來越難以知曉。
如果這座城市裏的人們,忽一日又都沒了尾巴該多好呢?那麼一來,我雖然也便同時沒有了高貴的身份,但卻將活得多麼輕鬆哇?小悅這麼漂亮的姑娘,又何至於因尾巴的等級而苦惱?
這種想法一經從我自己的頭腦中產生,竟賴在我頭腦裏似的了,揮之不去。
於是我將幾粒“隱尾靈”研碎,攪入一杯礦泉水,扶起小悅,使她靠在我懷裏,灌水於她口中。
她終於蘇醒了,睜開雙眼困惑地問我們是在哪兒。
我說是在一處極安全的、不會再受到任何人滋擾更不會受到任何人威脅的地方。
她又問我們怎麼脫險的?
我就即興地瞎編一套謊話,說自己如何的臨危不懼,怎樣的大智大勇,以一當十以一當百地戰勝了“凶尾幫”和聚集街頭的歹徒們,九死一生地將她救到了這兒。
她眼中便投注出無限感激的目光,低聲問我她的尾巴是否受到了損傷?
我說絲毫也沒受到損傷。
於是她微笑了,下意識地用一隻手去摸她的尾巴……
“我……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怎麼沒了?”
她大驚失色。
我趕緊向她解釋——她的尾巴不是沒有了,而是暫時隱去了,因為她服過了“隱尾靈”。列位,“隱尾靈”是價格非常昂貴的,本市的一般尾巴公民不要說買不起,十之七八根本不知道有這一種藥。
“你又害我!你還我尾巴還我尾巴!是你把我的尾巴弄沒了,今天你不還我尾巴就不行!連兔子尾巴都沒有了我還怎麼做人?我還不如趁早死了的好!”
小悅歇斯底裏大發作,一頭向桌角撞去……
幸而我反應迅速,攔腰抱住了她。
“胡鬧!”
我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她捂臉呆住之際,我又將她摟入懷中,出示“隱尾靈”藥瓶給她看,並抓住她一隻手放我骶骨那兒:“你摸摸,我也沒有了尾巴是不?這也是暫時的嘛!我剛把你抱到我的車上以後不是向你保證了嘛!不就是尾巴問題嗎?你想擁有一條多麼高級的尾巴?包在我身上了!但是小悅呀,親愛的呀,此時此刻,我最討厭的就是尾巴!高級的尾巴平庸的尾巴劣等的尾巴自己的尾巴別人的尾巴我都討厭,所以我也給你服了‘隱尾靈’!我現在多想是一個沒有尾巴的男人!多想在一個沒有尾巴的女人的陪伴之下度過這一個夜晚啊!我這種強烈的意願你能理解嗎小悅?”
她變乖了,溫順了,點點頭表示理解。
她柔聲細語地說,許多時候,其實她也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尾巴的女人,也希望一個沒有尾巴的男人陪伴自己。
“沒有尾巴也挺好的,是不?”
我歎了口氣,說是啊,沒有尾巴也挺好的。
“在咱們這座城市裏,還存在著沒有尾巴的男人和女人嗎?”
“不清楚。也許還存在著吧。”
“如果真的還存在著,他們和她們的感覺會怎樣呢?”
“我想一定很糟。他們由於連一條劣等的尾巴都沒有,因而不敢出家門,不敢見人。沒有尾巴的人,在咱們這一座城市,那就好比是艾滋病患者一樣啊!”
“可這一切……我的意思是,我們的尾巴以及與尾巴有關的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呢?”
我說,我剛才就在回想啊!但是自己仿佛患了失憶症,什麼也沒回想起來啊!
我鼓勵她幫我回想。她回想了半天,不太有把握地說,如果她的記憶是可靠的,那麼尾巴一定與謊話假話有某種關係。
“謊言和假話?!”
我盯著她望了片刻,緩緩向窗外轉過身——又有幾處起火了。我從方位得出判斷,那是尾巴國際托拉斯總部大廈——簡稱“巴際托大廈”,以及下屬的賓館、飯店和商場!都有我的私人股份啊!將幾億幾億的人民幣從銀行裏騙出來,將幾億幾億的人民幣從尾巴體製內“流通”到尾巴體製外再轉變成我的私人股份,我容易嗎我!這過程中要與多少貪官汙吏打交道啊!不使他們的種種欲望獲得滿足我能一帆風順嗎?可是那些該死的尾巴暴民,在這一個夜晚,他們所縱之火使我損失慘重!
我覺得,我記憶中那一片遙遠的混沌之境似乎漸漸向我移近了,或者反過來說,是我自身向那一種混沌之境接近了。但我還是無法看清那些相互重疊粘連的疑團,還是無法破譯使我深陷其中並成為始作俑者的尾巴之謎。
在這座異化了的城市裏,誰的頭腦中仍珍藏著真相?我該向誰去請教謎底呢?我還要繼續扮演已經成為的角色多久?我的和這一座城市的結局將會如何?如果我大聲說“不”,並堅決地告別我的角色,我的命運又將怎樣?這一座城市會寬恕我這個始作俑者,還是會將我綁在恥辱柱上活活燒死?正像這一個夜晚某些人所打算幹的!那些因我而受益的人會為我傷心哭泣嗎?會視我的死是他們的以及她們的災難和末日嗎?那些仇恨我的人,也就是那些被我劃入賤民之冊的人,會圍著火堆聽著我的號叫聲載歌載舞、喜氣洋洋如同歡慶盛大節日嗎?如果小悅的話千真萬確,他們以及她們會否覺悟到,其實自己對自己的命運,也都應負著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畢竟,非是我運用什麼法術使全城人都長出了尾巴啊!我隻不過在全城人都長出了尾巴之後,做了政治、經濟和文化勢必要求有一個人來做的種種事啊!不是我,也會是另一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