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秋天,媽媽突然來到中學宿舍裏找我,她說她受不了,要跑到遠遠的地方去,遠離這個家庭。她來看看我,是因為不知道下一次要什麼時候才能看得到。我完全蒙了,才知道一個本來就很分散的家庭可以拆解得更分散。這一刻我感受到媽媽的力量:就像一隻朝廷的軍隊,平時任勞任怨以供差遣,你感受不到什麼,有一天突然造反了,足以把朝廷搞翻,你才發覺它的威力。我沒有勸媽媽,我覺得她離開是正常要求,已成定局。那一瞬間我想到的是,周末我再也沒有回家的必要了。那麼周末我應該去哪裏呢?媽媽走後,我呆呆地看著天邊的火燒雲,我覺得天邊很遠的地方有個溫暖之處。在我對世界沒有形成完整的認識之前,我一直想去很遠的地方,尋找一些什麼。而在我成年之後,我內心也一直生活在別處,我認為他人的生活才是最美的。
在親戚們的勸止下,媽媽最終沒有出走。這個家庭留下難以抹平的溝壑。每次我進家門,總是提心吊膽,我害怕她會突然不在家。
更小的時候,我多數時間跟媽媽膩在一起。我從小聽了一些鬼的故事,覺得黑暗中都是幽靈,我怕黑。媽媽是有神論者,她會告訴我,很早去世的外婆托夢,講了在陰間的遭遇;她通過通靈的神婆與外婆對話,告訴她自己的遭遇和心情。她通過神婆知道了陰間的很多生活,並告訴我,佐證了我的害怕。我到八九歲的時候還跟媽媽一起睡,有時候媽媽半夜起來,挑著蟶子到各個鄉村叫賣,我在黑暗中驚醒,抓住她,但媽媽還是要去。我在黑暗中提心吊膽地等待黎明的光線到來,然後繼續睡著。那時候圍繞著我的一個難題是:總有一天我會離開家,不再跟媽媽睡覺,那找誰睡呢?誰能幫我克服黑夜的恐懼呢?
我跟媽媽一起打柴,挑水,采茉莉花,形影不離,這樣可以克服恐懼,有被庇護感,我像個小跟屁蟲。不可避免地,媽媽的一舉一動,一哭一歎,包含著對生活的態度,對我潛移默化。她讓我認為,生活就是忍受。悲觀是生活的基本態度,生活中不會有長久的歡樂,處處潛伏著不可預知的危險。生活中的壞蛋遍地都是,大多都有一副好人的麵孔。農村人的生活目標就是生很多個孩子,可以不受欺負,乃至於以勢欺人。我家裏隻有我一個男孩,所以必須謹慎地生活,被人欺負是正常的,忍氣吞聲是基本品質。諸如此類,不勝枚舉,但形成一個係統,沉重地壓在心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