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推車(1 / 3)

柱子跟上隊伍走了不久,他的父親王懷炳老漢也加入了支前的行列。老漢已經五十九歲了,按照農救會的規定,過了五十五歲的人可以不出夫,況且他家裏還有個瞎眼婆子無人照料。但老漢執意要去,誰也攔不住他。

柱子雖然長成了壯小夥子,但在懷炳老漢的眼裏,他的兒子永遠是莊稼棵上的嫩須須,開春時節的樹芽芽,碰不得拽不得,不容有閃失的。霜降之前,隊伍打完了棗莊和泗水,拉到他們這一帶休整。這一帶剛搞過土改,人們臉上終日喜氣洋洋,老漢子叼著煙袋鍋在自家新分的田地裏轉悠,老婆子端著簸箕在自家小院裏翻曬剛分到手的糧食,大閨女小媳婦參加了婦救會,唱歌扭秧歌學識字,小夥子們眼盯著那些扛著鋼槍齊步行進的士兵,心就癢癢開了。隊伍上的人一來動員,他們紛紛報名參軍。按說柱子是獨子,可以不當兵,別人也不會小瞧他,更不會被人硬拽了去。可他自己留不住自己,別人就不好說啥了。

那幾天,不斷有消息傳到他家小院裏來,說張三家的兒子穿上軍裝了,李四家的兒子扛上槍了,王二麻子家的兒子也戴上大紅花了。柱子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就知道悶頭睡覺,喊他吃飯他說不餓,喚他喝水他說不渴,聲音啞啞的,入了夢魘一般。他娘燒了一鍋開水,讓他挑到隊伍那邊去。他去了,直接走進了一縱七團三營九連二排的駐地。恰巧有個白白淨淨的戰地女記者來二排采訪,女記者穿著合體的軍裝,手裏拎著個皮匣子,別人說那叫照相機。女記者喝了一碗水,說,呀,你家的水怎麼這樣甜呀。柱子低了頭說,俺娘用鬆枝燒的,鬆枝燒出來的水又香又甜。女記者又說,喲,你是誰家的小夥呀,西王莊的小夥我都見了,就數你精神。劉排長,你借他軍裝穿穿,再給他一支槍,我給他照張相。

柱子像個木偶一樣,任女記者擺布了好一陣子。隨即哢嗒一聲,定了影。女記者收起皮匣子。那一刻,柱子突然聞到了一種氣息,一種他說不出來的氣息,那種氣息一定來自戰場,它含著硝煙,含著新鮮血液,含著鋼鐵,含著剛剛掀開的泥土,含著年輕的身體,也含著抖落的露珠和破碎的野花。後來柱子把這個發現講給小娥嫂子聽,說這種氣息帶著魔法,深深迷住了他。

但此刻柱子並不知道,這種氣息將伴他一生。回到家裏,他把木桶往地上一撂,甕聲甕氣地說,爹,娘,俺想好了,隨隊伍走。他的娘正烙著煎餅,手按在鼇子上,煎餅糊了,手冒了煙起了泡,也不覺疼;懷炳老漢正蹲在門檻上吧嗒旱煙,煙絲燒盡了,他仍不停地吧嗒,仿佛想把煙油子都吸到肚裏去。半個月後,隊伍要開拔了,一大早,劉排長帶幾個兵來到他家,把小院子打掃得幹幹淨淨,給水缸裏挑滿了水。穿一身新軍裝的柱子起初縮在後麵,東張西望不知幹啥好,後來他端起瓦盆,往院子中央的那棵香椿樹下澆水,一連澆了三遍。那棵香椿是他出生那年栽的,按當地的習俗,在他過周歲時,他的爹娘在樹下擺了香案,又扶他磕了三個響頭,算是拜了幹娘。幹娘會保佑他一生平安。現在,香椿樹已長到了大腿一般粗,而她的幹兒子也要遠行了。

劉排長幹巴巴地替柱子安慰了幾句他的爹娘。倒是劉排長帶來的兵裏,有個外號叫小算子的,模樣雖不濟,但能說會道,據說他原先當過算命先生,後來被國民黨抓了夫,新四軍過漣水時給解放過來了。小算子搖頭晃腦對懷炳老夫婦說,大爺大娘甭擔心,您兒子像我一樣,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頂冒紫氣,麵露祥光,福大命大造化大,上了戰場,彈子兒會繞著我們飛。你看我從那邊到這邊,可以說身經百戰,屢立戰功,見的死人海了去啦,但我一根毫毛都沒傷著。老婆子抹了把臉,麵帶著笑,說,瞧這孩子真會說話。劉排長惱也不是笑也不是,扭頭狠狠瞪了小算子一眼。懷炳老漢命老婆子趕緊把放了一冬舍不得吃的紅棗拿出來。老婆子端著柳條筐一把一把往孩子們懷裏塞。大夥躲著不接,老夫婦就唬起臉說,俺兒子和你們一樣了,你們就像俺的兒子,一家人還見外?真是的。小算子替劉排長發話道,幹脆每人吃一顆吧,人民的棗,人民的心,吃在嘴裏,甜在心裏。大夥都笑了,每人捏一顆扔進嘴裏。柱子也含一顆,過了好一會才把棗核吐出來,他踱到窗前,用腳踢蹬出一個坑,認認真真把那隻尖尖的棗核埋了進去。然後他抬起頭來自言自語說,不知它能不能發芽呢。

號聲在村落、田野和山峁間久久回蕩。不見首尾的隊伍在村外的官道上蜿蜒西去。老人、婦女和孩子們駐足於道路兩旁,鑼鼓聲震天作響,婦救會的大閨女小媳婦把秧歌扭得像剛出鍋的麻花,香噴噴讓人眼花繚亂;煎餅、雞蛋、蘋果、花生、核桃、大棗在人群裏飛來飛去,仿佛是天上落下來的。懷炳老漢一手拎著老婆子,一手拎著煙袋鍋,鑽來擠去,四隻眼睛望著遊動的隊伍,一眨也不敢眨。老婆子喋喋不休,說咋還不見柱子,他過去了嗎。懷炳老漢也納悶,他覺得這些穿軍裝的孩子都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看著看著眼就花了,就辨不出誰是誰了;他還覺得遠行的隊伍跟沂河的水一樣,一直流啊流啊,沒個盡頭。

小娥也站在歡送的人群裏,她沒有扭秧歌。她的男人--那個癆病腔子大貴剛死不久,身上還戴著孝,所以她不能在人前過於歡笑。傍晌時,隊伍終於過完了,小娥來到懷炳夫婦跟前說,叔,嬸,俺看見柱子兄弟了,他背一杆新槍,好精神。俺往他兜裏塞了六個紅雞蛋呢。老婆子抬起衣袖抹抹眼,說,嗨喲,俺這是咋啦,連自個的兒子都沒認清,這眼怕是要瞎了。小娥低下頭,勸道,嬸子,快別說了,俺兄弟確實蠻高興的,他還對俺說,等打完仗,就回咱西王莊種莊稼,讓俺叔給他買把新鐮刀,割麥子用。懷炳老漢卻不知哪來的火,突然衝老婆子說,家裏不是還有半罐子雞蛋嘛,你也不知道煮煮。老婆子忙說,俺心裏亂,沒顧上。老漢又說,家裏還有半口袋花生,你也不想著炒炒。老婆子接上說,俺沒顧上,心裏亂。

隊伍早沒了影,他們仍不願回村。三個人踮起腳尖望著隊伍消失的方向,看到日頭越落越矮,土地亮晃晃的,村子烏蒙蒙的,遠處的群山在陽光下起伏,仿佛大河中的波浪,一直流向天邊。

隊伍走了不出一月,老婆子的眼睛果真說瞎就瞎了。那天傍晚時分,她熬好晚炊後,像往常一樣,搖著一雙小腳到村外的官道上朝遠處了望,望著望著,就感到滿眼都是火紅的顏色,灼得眼眶子像要炸開。接著,紅色慢慢褪了,無涯無際的黑暗浮上來,卻再也卸不掉了。懷炳老漢唉聲歎氣把她背回家,她反倒安慰老頭子說,不礙事的,柱子一回來,就會好的,俺還想好好看看他呢。

轉過年來,天氣冷得厲害。農救會的人敲著銅鑼挨家挨戶動員,說是隊伍要打大仗,攻萊蕪,號召大家夥兒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錢,有糧的出糧;運糧秣,抬傷員,踴躍支前,接濟前線。又把整個村落鼓動得熱火朝天。懷炳老漢未被列入支前名單,農救會的人沒踏他家的門檻,老漢卡著腰氣哼哼地說,狗崽子,欺俺老漢子不中用了嗎,告訴你們,推起小車俺一天行個百八十裏的,啥事沒有。

天未放亮,西王莊的十八輛獨輪小推車就出村了,吱吱啞啞的響聲連成一串,像夜鳥的啼叫,攪碎了黎明前的黑暗。這一帶的支前隊伍都在那條黃土官道上集合,然後排開一字長蛇陣,人們弓了腰胝足前行。

西去萊蕪,一百二十華裏遠,兩天的路程。

懷炳老漢和小娥合使一輛小車,老漢在後麵推,小娥在前麵拉。這一老一少特別惹眼,老的幹瘦幹瘦,頭發花白,額頭的皺紋像土地上的溝坎,缺齒少牙的嘴呼出的氣息格外濃重;少的細腰圓臀,三尺青絲盤在腦後,一張瓜籽臉兒憋得通紅。老的邊走邊望著眼前那根繃得緊緊的麻繩,說大貴家的,甭使那麼大勁,路還遠著呢,悠著點力氣。小娥頭也不回,柔聲說,叔,俺年輕,別的沒有,就是不缺力氣,累不著的。

自打恒了心要去支前,懷炳老漢就著手收拾家裏的那輛小推車,該緊固的緊固,朽壞的地方換了新的,又請木匠做了個光滑無比的棗木輪子,把這輛有年頭的小車打扮得像個即將迎娶媳婦的新郎官。他沒想到小娥也要做民工,小娥不惜和公婆翻臉,死活鬧著要走,說不依她她就上吊,或者跳崖。那天她抱著一盤粗壯的麻繩來找懷炳老漢,一見麵就咧嘴笑,說他們總算應了,這樣俺就不用這根繩子吊頸了,用它拉車吧。老漢疑惑著說,這可是上前線,你能行嗎?小娥說,咦,叔你小瞧了俺,柱子兄弟敢去冒死打仗,俺往前線溜溜腿還不行?說完又笑,像揀了個大便宜。老漢想起,自她男人死後,還沒見她笑過呢。

老婆子更是忙乎起來沒個完。她睜著一雙瞎眼,沒白沒黑地縫了個紅兜肚,又在上麵繡了鍾馗像,說是護身符,反反複複囑咐老頭,到了前邊,無論如何也要想法交給柱子,逼著他戴上。為了做這個護身符,老婆子的手指上紮得到處是針眼子。然後,她又沒黑沒白地推磨,磨出米麵再烙煎餅,焦黃酥脆的煎餅摞在那裏,足有多半人高。老漢勸她,說柱子吃不了這麼多,你就歇著吧。她卻說,你個老東西,光念著自已兒子,私心忒大呢。見了柱子的同誌,每人分一點,讓他們都嚐嚐,記住了嗎?老漢一拍腦瓜子,說,還是你想得周到,俺忘不了,放寬心吧。

臨動身前,老婆子隻留下三升玉米,讓老漢把家裏餘下的兩口袋糧食都帶上。老漢說,咋,俺鬧不準啥時回來,你個瞎眼婆子不想活啦。老婆子說,餓不死俺,村裏人到時會幫俺的。呆在熱炕頭上,吃糠咽菜照樣活命,孩子們就不成了,他們在前邊拚命,離了糧食還打個屁仗。老漢拗不過她,隻好氣哼哼地把口袋綁在小推車上。這樣,他們這輛車上的四百斤糧食,約有一半是懷炳老漢自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