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前的隊伍浩浩蕩蕩,沿不同的道路奔向萊蕪一帶的戰場。雖然已到了立春時節,但嚴冬仍在肆虐,呼嘯的北風無孔不入,切割著人們裸露的肌膚。太陽盡管露了臉兒,然而它虛弱得飄飄忽忽,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它刮走。田野裏的麥苗還在沉睡,遍地布了白霜,看上去晃人的眼。越往前行,氣氛越緊張,已經能夠聽到遠處隆隆的炮聲,像雨天的悶雷。一路上,不知為啥,懷炳老漢和小娥盡量不提柱子,仿佛柱子是個易碎的器皿,一碰就壞。他們都把柱子擱在了很深的心裏,抑製著不去觸動他。但是,他們很快發現,心裏擱不下他,心中的他像隻小兔,總想沿著嗓子眼兒,蹦到外麵來。於是,話題繞來繞去,不由自主就扯出他來。比如小娥說,叔,你快六十的人啦,力氣一點都不顯差。老漢就說,可不,要論下力氣,柱子都比不上我老頭子。比如小娥說,叔,俺看來支前的人裏,就數你年紀大。老漢就說,要是柱子不參軍,推這輛車子的,就是他。又比如老漢說,大貴家的,你滿二十了吧。小娥就說,過了,二十一啦。俺比柱子兄弟大三歲。俺那個死鬼和柱子同庚,都說女大三抱金磚,俺這輩子怕是連塊石頭都抱不上了。再比如老漢說,唉,大貴也夠可憐的,從小就是個病秧子,攤上你這麼個好媳婦,硬是沒福命。小娥就說,他呀,要是頂柱子兄弟一根指頭,俺也不叫屈。
說著念著,懷炳老漢的眼前就浮起兒子的麵影。老王家一直人丁不旺五穀欠豐,到懷炳這一輩時,已是三代單傳。再由於家境貧寒,他三十好幾了,還未討上媳婦。有一年的晚秋,他舍命從河裏撈起一個女人。一問,她是臨沭一帶的人,婆家是個富戶,因她連著生了四個丫頭,被男人一怒之下趕出家門。她沒臉回娘家,就四處流浪,沿路乞討,到了沂河邊,她突然不想活了,就順水而下。後來這女人便成了柱子的娘。但在很長一段日子裏,懷炳卻當不上爹,女人的肚皮不知何故總也鼓不起來。眼看老王家就要絕戶了,蒼天有眼,他四十一歲那年,柱子終於呱呱墜地。往後他們再也沒能生育,柱子就成了十畝地裏的一棵獨苗苗。家裏雖然吃了上頓沒下頓,雖然穿了這件沒那件,但凡有一口吃的,但凡有一件穿的,都由著他盡著他。老兩口扳著指頭過日子,眼瞅著他長成了壯小夥,如果趕上正常年景,該當抱孫子了呀。
離戰場越來越近了,隆隆的炮聲愈加沉悶。懷炳老漢不敢再往下思想,他吭吭咳嗽一陣,感到腳下發飄發虛。他隻好再用些力氣,腰弓成一隻大蝦,使自己的步子不至於淩亂。身上的棉衣濕了幹,幹了濕,又涼又硬;頭發、眉毛和胡須結了一層冰渣,用手一擼,劈劈叭叭往下掉。
在小娥的腦袋瓜裏,柱子是另一種模樣。三年前,一乘小花轎把她從東王莊抬到了西王莊。她的男人大貴和柱子是沒出五服的堂兄弟,迎親那天,柱子過來幫忙,端茶遞水招呼客人。柱子的裝束同其他的鄉下同齡少年沒啥區別,他們留著同樣的發式,戴同樣的翻耳棉帽,穿同樣的對襟棉襖挽腰棉褲和圓口棉鞋,就連他們甩鼻涕的動作也幾乎一模一樣。但小娥卻從他們中一眼挑出了柱子,他眉目柔順,神態靦腆,衣著潔淨,手腳靈便。吃飽喝足之後,小叔子輩侄子輩的冒失鬼們都湧到她的新房,信口胡謅,髒話不斷,有的還動手動腳,撩撥得她耳熱心跳,滿麵羞紅,讓她惱不得怒不得,隻有招架的份兒。唯有柱子立在一旁,立在冬日的陽光下,絲毫不為所動,似乎他還是個童蒙未開的雛男。可他的個頭是同齡人裏最高的,他唇邊的茸毛已經變粗變硬了。那一刻,她希望他也能過來,主動同她攀談幾句,哪怕說一些過頭的話也不要緊。但呆了沒一會,他就一聲不吭走開了。
到了晚間,她才發現自己男人是個不可救藥的癆病腔子,男人咳得地動山搖,梁上的塵土給震得紛紛往下落,燭光和窗戶紙都跟著打顫。服侍男人睡下後,她和衣而臥,許久無法入眠,不覺又想到了柱子。天明醒來,枕頭濕了一片。兩家住在一個胡同裏,往後見麵的機會天天有,但每次碰上,他都規規矩矩叫一聲嫂子,多餘的話一句也不說,多餘的動作一個也不做。
小娥過門不到一年,男人就臥床不起了。以後每次回娘家小住,公公都差柱子代勞,送她接她。這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他們並肩行走在回西王莊的小路上,柱子吭吭哧哧告訴她,有媒人給他提了一門親,對方是東王莊大財主馮三多的小閨女馮桂香,他爹有點動心,馮三多也挺有意。小娥猛地駐下腳步,身子靠在路邊一棵白楊樹上,說兄弟你可別犯傻,俺和那馮桂香一塊長大,對她知根知底,她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段沒身段,屁股癟得像柿餅,怕是連個胎都坐不下;這且不說,她外不會種莊稼,內不會做女紅,你娶這種媳婦圖個啥?俺叔是看上了馮家的錢財,馮家是看上了你這一表人材。其實呢,馮家一文錢都恨不能掰成八瓣花,一年到頭從來不吃三頓,即使馮家舍得給你家錢財,你說錢財金貴,還是人材金貴?小娥胸脯一起一伏,喘口大氣,又說,傻兄弟,要是那馮桂香趕上你嫂子一根指頭,俺就讚成這門親事。後來懷炳老漢特別感激小娥,說幸虧她給攪黃了這門親,否則就壞大菜了。因為去年入冬土改時地主馮三多挨了槍子兒,柱子若是當了他女婿,不給整死也得蛻層皮,更別說參加解放軍了,怕隻有參加還鄉團的份兒。
那個美妙的下午,小娥依靠著一株挺拔的白楊樹,說著說著就走了眼。路上不時有一對回家的小夫妻走過。天上不時有一雙歸巢的鳥兒飛過。田裏不時有兩隻漫遊的瘦狗跑過。小娥熱辣辣地說,兄弟,你信嗎,嫂子至今仍是根掐花帶刺的嫩黃瓜呀,你大貴哥一口都沒吃上呀,男人想做的事情他一件也做不了呀。話未說完,淚已沾襟。人都說小娥的臉蛋如月亮一般亮,人都說小娥的眼睛如星星一般明,但柱子就是不敢抬頭看她的臉,柱子隻是低頭瞄她的腳。他渾身冒了汗,臉上水汽涔涔,呐呐地說,嫂子你別難過,大貴哥會好起來的。又說,天不早了,咱回家吧。回答他的,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再往後,男人一隻腳踩陰間一隻腳踏陽間,折騰了快兩年,小娥收了芳心,盡心盡力侍候男人。埋了大貴,再定眼看柱子,見他不僅挺拔,而且健壯了。卻就在這當口,柱子扛起槍走了人。
誰知道啥時候才能再見麵?小娥也不敢往下想了。
第二日中午,他們在靠近萊蕪城的一個小村子裏卸下糧食。懷炳老漢把三大包袱煎餅交給一個收糧的老兵,隻留下筷子般高的一摞。草草吃過午飯後,帶隊的頭頭招呼大夥往回返,懷炳老漢和小娥一商量,決定加入到另一支民工隊伍,往前線運彈藥。懷炳老漢囑咐幾個鄉親,讓他們回去後告訴他家老婆子,就說他和小娥給柱子送東西了,晚些日子回家。
城北麵的丘陵地帶是萊蕪戰役的主戰場,那裏槍炮聲密得成了疙瘩。懷炳老漢沿途看到很多建築物上用石灰水寫著一些斑斑駁駁的大字,就問小娥寫的啥。小娥指著一溜院牆上的一排石灰字說,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老漢又問,蔣介石是誰?小娥想了想,說,他是個不讓咱老百姓吃飽飯的人。老漢琢磨了一下,說俺明白了。
臨近黃昏時分,仗打完了。小娥攙著懷炳老漢立在一個高坡上。遍地躺著數不清的屍體,遍地是燃燒的灰燼,他們心驚肉跳,不敢往那上麵看。剛打了大勝仗的解放軍正在收隴,準備脫離戰場。
柱子在哪兒?老漢一顆心像錘子擊鼓那樣怦怦著。小娥瞪大眼睛,在活著的人群裏尋找。她聞到了一種非常刺鼻的氣息,這種氣息令她五內翻卷。她想起柱子曾經向她描繪過一種氣息。這就是那種讓柱子心魂不安的氣息嗎?小娥弄不清楚。
一個挎盒子槍的軍官牽著匹高頭大馬從高坡下經過。懷炳老漢衝他說,同誌,你見沒見俺家柱子?軍官說,叫柱子的忒多,哪個部隊?老漢忙說,噢,他大號叫王長柱,是一縱七團三營的。小娥補充道,三營九連二排六班的。軍官搖搖頭說,一縱、二縱、七縱的人都在這裏集結,亂得狠,怕是難找。
此時,隊伍已歸攏完畢,開始行軍。成千上萬的兵依次從他們麵前經過,懷炳老漢和小娥大氣也不敢出,眼睛更不敢眨,一動不動地望著那些撲麵而來的身影。可這些身影幾乎一模一樣,步伐都很疲憊,衣服上都有燒焦的痕跡,而且大都沾著血,麵孔都黑得像包公,隻有牙齒和眼珠子是亮的。不多一會,懷炳老漢的眼睛就花了,他說,大貴家的,我眼力不濟,你可要瞅仔細點。小娥下意識地點點頭。突然,小娥尖叫道,叔你快看,那一個像柱子。等那一個近了,近了,再看,卻根本不是。小娥急得快要哭了。
就這樣,這一老一少迎風站立,用力尋找,直到隊伍過完了,也沒見到柱子。懷炳老漢木呆呆的,手腳冰涼,一陣風吹來,差點把他刮倒。小娥背過臉去,偷偷抹了把清淚。夜幕已罩下來,遠處偶爾響起零星的槍聲,四周靜得 人。正不知咋辦時,又有一支擔架隊匆匆路過,二人趕忙下了高坡,伸頭打量擔架上的傷號。驀然,一個熟悉的麵孔終於映進了老漢的眼簾--但不是柱子,是和柱子一個排的解放兵小算子。小算子也認出了懷炳老漢,示意抬擔架的人停一停。老漢急煎煎地問,俺家柱子呢?
小算子吃力地說,已經開拔了。
老漢哦了一聲,他咋樣了?
小算子說,他了不得呢,上了戰場比誰都猛。今天下午,他親手捉了個少將師長,還在火線上入了黨,當了班長,都成了我的上級啦。
不知不覺,老漢的臉上塗滿了淚。小娥也模糊了雙眼,腦袋裏像開鍋一般,但心裏踏實了許多。老漢又說,他掛彩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