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算子說,受了點輕傷,左胳膊讓炮彈皮咬了一小口。
這點傷不算啥。老漢大聲說。說完,他俯下身子,猛丁攥住小算子的一隻手,孩子,你咋了?
小算子用另一隻手指指胸脯,說沒啥,兩顆混賬子彈不長眼,鑽進去喝血吃肉了,奶奶的,便宜了它。
你不是說子彈會繞著你飛嗎?老漢冒出一句傻話。
唉,人算不如天算呀。小算子淒涼地笑笑。
血珠子透過擔架往下落,轉眼汪了一片。抬擔架的人咋咋唬唬要趕路,小算子說甭急,急也沒用,我已掐算過,我活不過今夜子時。他又轉向小娥說,這丫頭,是王長柱的小對象吧,真夠俊的。小子以前從來沒講過嘛,光一個人偷著樂,不夠意思嘛。都到了這時候,小算子還有心開玩笑。
擔架隊遠去了,天也黑盡了。懷炳老漢點上煙袋鍋,邊吸邊和小娥商量,說沒見上柱子他總覺心不甘,再說柱子娘捎給他的東西也沒交給他,他想繼續隨隊伍走。大貴家的,要不你先回家吧。小娥當即不容置疑地說,俺回家幹什麼?家裏沒俺一點牽掛頭了,俺單單牽掛柱子兄弟,不見他一麵俺也不甘心。叔,咱爺倆一塊走,管它天南還是海北。
月光下,一老一少又上路了。
這以後,他們隨隊伍上泰安,下兗州,奔魯南,進蘇北。反正哪裏有隊伍,哪裏就有支前民工,不愁沒伴兒。他們運糧運彈,抬傷員埋死人,什麼都幹過。有一次,遇到敵機轟炸,同行的民工扔下運糧車就往路邊的樹林裏鑽,他二人不慌不怯,硬是把車子推到了安全的地方,結果很多小車被炸翻了,糧食灑得到處都是,他們車子上的糧食一粒沒丟。懷炳老漢淡淡地說,柱子他們在第一線,啥樣的惡陣沒見過,幾架小飛機嚇不倒咱。小娥說,柱子兄弟當兵走時還怪咱沒覺悟呢,他要是見了剛才那陣勢,肯定誇耀咱爺倆一番。老漢頗為得意,說兒子是好漢,老子也不是軟蛋,就連你這個長頭發的小媳婦,見識一點都不比老爺們兒短。小娥美滋滋地說,俺比柱子兄弟還差得遠呢。
隊伍這一陣子沒打大仗,形勢不算緊張,老少二人的心情也像漸漸轉暖的天氣那樣,充滿了陽光。一路上的話題自然仍是離不開柱子。每到一座剛解放的城鎮,懷炳老漢就說,肯定是柱子他們攻下的。每吃上一頓當地百姓為民工們準備的可口飯菜,小娥就說,要是沒有柱子兄弟他們,咱哪能吃上這麼香的蘿卜燉肉白麵饃饃呀。懷炳老漢沉吟道,柱子是個好孩子,又聽話又懂事,就是靦腆,膽也忒小,見了螞蟻都繞著走,見了生人就臉紅,人都說這種脾性的孩子沒出息。哪想到他當兵不幾天,一立竿就見影,立馬換了個人,小算子說他捉了個少將師長,大貴家的,你說說,師長是個多大的官?小娥說,師長帶的兵呀,少說也有萬兒八千。老漢嘖嘖道,瞧瞧,領兵一萬的先鋒官,生生讓俺家柱子給捉了。老王家從古到今,就出來他一個兵,他沒給祖宗丟臉呐。老漢說著說著就濕了眼睛。
一次,小娥幽幽地說,咱們隊伍總打勝仗,照這樣子打下去,不出幾年就會奪了他老蔣的江山。等全國解放,俺柱子兄弟官當大了,進了城,再娶個城裏的洋婆娘,會不會忘了咱西王莊?老漢胡子抖了抖,一跺腳,說他敢,看俺不敲斷他的腿。他就是住上了金鸞殿,也不能忘本。人呐,啥都好說,就是不能忘本。
春天快要結束時,隊伍調頭北上,再次踏進沂蒙山。
山山嶺嶺,溝溝壑壑,一眼望不到邊。山上的樹綠了,路邊的花開了,蝶兒貼著枝頭翩躚,蜜蜂繞著花蕊旋轉。空氣裏流竄著芳香,布穀鳥兒在眼望不見的高處聲聲啼叫,清亮的溪水倒映著山崗樹木和藍天白雲。小娥就覺得眼裏溢滿了斑斕的色彩,心裏蕩漾著濃稠的情感。在繚繞不絕的陽光、月光、清風和植物的芬芳中,小娥一次次不可遏製地想到柱子。半年前的那個下午,小娥正在屋裏給她娘家的兄弟納鞋底,柱子突然闖了進來。人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自打大貴死了後,柱子這還是第一次踏她的門檻,她禁不住眼睛發潮,鼻子發酸,心尖子撞得胸房又疼又癢,手腳一時不知往哪兒擱。柱子給她帶來了離家參軍的消息,她不信,死也不信,說你騙嫂子玩呢。柱子說,是真的,俺啥時候騙過嫂子。小娥當即噤了聲,許久才說,俺早知道西王莊留不住你,任誰也留不住你,這是命。原本呢,兵荒馬亂的年月,是好馬就得拉出去溜一溜,是好男就得扛上槍抖一抖,才不枉來世上走一遭,嫂子一句攔你的話都不想說。隻是,你這一走,把嫂子的心也帶走了呀。唉,不說了不說了,這是命。柱子似乎也動了心,說俺記住了嫂子的情,更忘不了嫂子的恩,隻要俺不死,總有再見麵的那一天。小娥忙伸手捂他的嘴,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萬萬講不得。
小娥拿過未納好的鞋底,讓柱子試一試,說如果大小正好,這雙鞋做好了就是他的,如果不合適,她另做一雙。一試,差了許多,小娥生氣地把鞋底扔到了一旁。這時,她的公公在外麵大聲咳嗽,她的婆婆在窗下走來走去,柱子不宜久留。送柱子出門時,見一隊士兵訓練歸來,柱子就說,嫂子,兵們身上的氣息忒好聞,隻有上過戰場的人才會有這氣息,你說是嗎。小娥說,用不了多久,你也一樣的,隻是不知俺能否聞得到。柱子說,你會的,隻要有心,就能聞到。
接下來的日子,小娥熬紅了眼,把她的心魂纏繞在一針一線上。但時間太緊,她沒能在柱子離家之前把那雙鞋趕做出來。現在,那雙千層底的布鞋就掖在她的懷裏,每走一步都能覺出它的份量。它像一雙大手,一下一下蹭她的肉;它又像兩把小錘,撲通撲通敲她的心。她早想好了,她要等他再打了大勝仗時,把他叫到沒人的地方,變戲法似地拿出它來,逼他洗幹淨腳,然後親手為他穿上。傻兄弟,傻柱子,感覺舒坦嗎?行了,啥也別說了,穿上嫂子做的鞋,唱著歌謠走天涯吧。
田裏的麥梢變黃了時,他們進入蒙陰縣。再往前走,就是孟良崮。
孟良崮到了。
老天爺,這是啥地方呀,崮上的石頭全成了紅的,崮上的樹木全成了碎的,崮上的野花和小草一棵也不見了。活著的人都扯著喉嚨疾嚎,對著天空放槍。懷炳老漢和小娥扔下小推車,跌跌撞撞往活人多的地方跑。
在孟良崮西麵的山腳下,他們終於找到了一縱七團三營九連二排。二排隻剩下六個活著的,懷炳老漢一個也不認識。他抓住一個小戰士的胳膊,用力搖晃著說,柱子,王長柱,他在哪兒?
小戰士說,大爺,俺不認識他。
他明明就是二排的,咋會不認識。老漢生氣地說,你們劉排長呢?
小戰士急火火地把他二人帶到傷員堆裏。劉排長肚子上全是彈洞,一條腿也不見了,小臉慘白得像一張白麵煎餅。劉排長使出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告訴懷炳老漢和小娥,柱子半年前就犧牲了,那是他參軍離家的第七天,在費縣境內,他頭一次參戰,剛進戰壕,就被一顆流彈擊中了,一句話都沒留下。說罷,劉排長抬手指指上衣口袋,就咽了氣。
小戰士從劉排長的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沾了血跡的照片,遞給懷炳老漢。這是柱子此生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柱子身著戎裝,懷抱鋼槍,抿嘴凝眉,表情平靜地望著他頓顯蒼老的爹。小娥的腦袋轟轟地響,仿佛全身的筋骨都被剔了去。懷炳老漢可能哭了,小娥看到他的嘴角一抽一抽,但她聽不到他的哭聲。她死死抱緊他的胳膊,不讓他倒下去,同時也使自己不倒下。
這時,涼風呼呼地刮起來,天上雷聲隆隆,濃重的血腥氣嗆得人睜不開眼。懷炳老漢忽然想起什麼,他吩咐小娥把車子推過來,又吩咐小戰士把劉排長的遺體放到車上,由他推著車子朝前走。走到一個炮彈坑跟前,他說,就埋這裏吧。
三個人以手作鍬,往坑裏填土。懷炳老漢邊往下灑土邊說,孩子,你說走就走,再也回不了家了,你娘還天天盼你回去呢。她讓俺捎給你的煎餅你一口也吃不上了。你幹娘--咱家那棵香椿早就滿院子飄香了。你臨走時埋在窗戶下的棗核兒也該發芽了。說完,他從小推車上取下那個小包袱,把早已碎成粉末的煎餅灑在黃土上。奇怪的是,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沒有流淚。
小娥也沒有流淚。那個瞬間,她覺得自己聞到了一種徹骨入髓的芳香。她想這一定是柱子兄弟向她描繪的那一種氣息。
埋了劉排長,懷炳老漢哆哆嗦嗦點上煙袋鍋。他啞著嗓音問小戰士,孩子,你叫啥名字?
小戰士說,大爺,俺叫趙天成,小名成子。
老漢認真打量了幾眼成子,從懷裏摸出那個已褪了顏色的護身符,說,孩子,戴上它。
小娥也把那雙千層底布鞋拿出來,說,兄弟,穿上吧。
老漢仔仔細細幫成子戴好護身符,小娥小心翼翼幫成子穿上新布鞋。那邊,號聲響了,成子噙著淚珠衝他們敬了個禮,邁開大步朝隊伍跑去。
緊接著,山風呼嘯,大雨驟降。風雨中,這一老一少又推起小車上了路。
四十年代末,在沂蒙山區,在濟南府外,在徐蚌大地,在那支勢如潮水的支前隊列裏,如果你稍稍留意,就會看到一老一少兩個獨特的身影。因為老的麵若岩石,須發皆白;少的雖眉眼俏麗,依然鮮亮,但三尺青絲中已含了縷縷白發。所以他們格外引人注目。
(1997年)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看得爽了賞個錢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