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鄉語(1 / 3)

入伏之後,老福貴又續上了自己四十多年前愛幹的一件事情----到屋頂上乘涼。【百度搜索:天天書吧查看本書最新章節】那陣子他總覺得有件什麼重要的事兒等著他幹,到底是什麼事兒他又拿捏不準,隻好一口接一口地往肚裏灌酒。酒灌多了,腦子更糊塗,什麼也想不起來,急得他除了衝孫子小順子不停地發火外,一點招數沒有。

有一天晚上,月明星稀,老福貴連哄帶嚇侍弄小順子睡了,就來到院子裏的老棗樹下,盤腿坐在蒲墩上,一手搖著蒲扇拍打蚊蟲,一手拎著扁扁的錫酒壺,過一會兒就舉起酒壺抿一口酒。在一個接一個沉悶雜亂的日子裏,老福貴覺得,隻有這樣的時候,他心裏才舒坦、平和一些。但在那天晚上,他突然聽見屋頂上有什麼東西走動的聲音,而且那東西還發出類似貓一樣的叫聲。肯定是貓,老福貴想,除了貓還能是什麼?聽動靜,那東西好像很煩躁,爪子踏在屋頂上,噗嗒噗嗒,悶悶的,有時急有時緩,急時它仿佛在撲咬,緩時它仿佛在踱步,準備再一次撲咬。老福貴就想,奶奶的,這是誰家的貓呢,跑到我家的屋頂上瞎折騰?你聽它那動靜,就好像它在叫春,可現在不是貓叫春的時候呀;再說屋頂上也沒有老鼠。老福貴又想,奶奶的,即使有老鼠,現在的貓也不去捉了,貓和人一樣,變懶了,正經事不願意幹了。傍黑時他還在村街上見過一隻貓,也不知誰家的,它臥在一塊石頭旁打盹,兩隻老鼠就在石頭的另一側跳上跳下,可那隻貓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老福貴想著這些的時候,屋頂上的動靜弱了下來。這反而勾起他的某種欲望,他想上去看個究竟。老福貴確實老了,由於長年飲酒,加之心浮氣躁,諸事不遂,他的頭發早就掉光了,這使他的頭顱看上去像一隻陳年葫蘆,發出昏黃無力的光;他弓腰駝背,身上骨瘦如柴,皮肉就像老樹的皮,全身沒一處平整的地方;他走起路來一步三搖,舌頭不聽使喚,呼吸聲嘶嘶作響,像一頭再也拉不動犁鏵的老牛;他毛孔裏噴出的酒氣五步之外就能聞到。但這個時刻,也許由於那隻貓的召喚,也許是別的什麼原因,老福貴卻感到身上來了勁兒。於是,他把酒壺掖進褲腰裏,沿著那架久已不用的梯子,顫微微往屋頂上爬去。

幸好,那架柳木梯子沒有當腰折斷;幸好,老福貴沒有從上麵失手掉下來。畢竟是夜晚,畢竟年歲不饒人。想當年,他家老屋的窗前有一棵榆樹,每次上房,他連梯子都不用,抱住榆樹,蹭蹭蹭幾下子就順樹爬上了屋頂,動作靈敏得像一隻貓。

老福貴爬上屋頂後,搭眼瞅了一陣,哪有貓的影子。別人家的屋頂上一般都立著幾個大大小小糧食囤,看上去影影綽綽的,像有一些粗壯的人站在那裏嘹望,老福貴已經好幾年不種地了,他家的屋頂上光禿禿的,除了雨水衝出的幾條小溝坎外,什麼東西也沒有,連個動物的爪印都見不到。這使他感到更為奇怪----剛才明明上麵還撲騰亂響呢,現在他隻有怪自己的耳朵出了岔子。他歎口酒氣,對著當空的皓月說:“老啦老啦,啥都不中用了。”

離開屋頂之前,老福貴抬手習慣性地拽出酒壺,拔出木塞,仰脖灌下一口酒。就在這時,一股涼習習的小風吹過來,他渾身一震,目光隨即望向遠處----天呀,月光下的村莊和田野一片明淨,一派安謐,露水很重,偶爾能聽到低低的人語、唧唧的蟲鳴、尖尖的狗吠,地上的燈光和天上的星光交相映襯……老福貴就覺得簡直像走進夢中,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忽悠忽悠就倒轉了過來。

這時候的老福貴當然已把那隻引他上屋頂的什麼貓忘在了腦後。他盤腿坐在屋頂當央,猛然想起自己已經四十多年沒在夜晚爬上屋頂了。此刻,他一邊小口小口地抿酒,一邊睜大眼睛往遠處看。他看到水銀瀉地般的月光下,房屋、樹木、莊稼、水塘、老磨坊、村路、墳塋等密密麻麻的物件,都靜靜地伏在那裏,他的目光像梳子那樣,一遍一遍掠過它們。當然,他不會漏掉兩個地方----一處是老龍根的墳墓,一處是老龍根的兒子雙金的工廠。

老龍根三年前被查出生了癌,大夫說活不過那個年關,但老東西硬是撐了快兩年才咽氣。他死後葬禮排場得頂了天,雙金把四鄉八村的響器班子全請了來,吊喪的隊伍排了二裏多長,鄉親們都說這種規模的喪葬場麵一百年碰不上一次。老福貴眼裏不由躥火,心想老東西活著風光了一輩子,死了還是那麼風光,叫別人沒法比。

現在,他即便閉上眼睛也能猜出老龍根墳墓的位置。它在村莊的東北方向,離這兒一裏多地,老龍根的墓室大得能容下他們全家都不止。墳塋的北麵是一條小河,緊挨著小河的是一塊高崗子地。據說他的墳頭正壓在龍脈上,風水在全村的土地上是最好的,老東西許多年前就看中了這塊地方,誰也不許占用。墳的南麵便是他兒子雙金的一溜沿兒工廠:酒廠、糕點廠、麵粉廠、磷肥廠,它們全在一條線上。這種格局似乎告訴人們,老龍根死後,他的魂靈仍在保佑著兒子。

“雙金這狗日的,真是發了,比他爹一點都不差。”老福貴對著正東麵雙金的廠子,不由罵出了聲。

老福貴把錫壺裏的酒喝光時,已是後半夜了。他身上濕漉漉的,是被露水打的。他太熟悉這種濕漉漉的夜氣了,這種夜氣能浸到人的骨頭裏,使人感到心底舒坦而又骨節酸澀。屁股下的屋子裏,孫子小順子打著悠長的小呼嚕,睡得正香。小順子睡覺的動靜不像一個七歲的孩子,倒像一個成年人。老福貴聽著小順子刺耳的鼾聲,忿忿地罵道:“你個孽種,早晚有睡不著覺的時候!”

後來,老福貴聽到了早醒的公雞們嘹亮的啼叫。雖然感到很疲乏,但他仍不想下去,便閉上眼睛,打了會兒盹。在似睡非睡之間,他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

老福貴年輕時,人們都叫他福貴,就像老龍根年輕時,人們都呼他龍根那樣。福貴那時喜歡在夏秋季節的夜晚爬到屋頂上去,他搭眼看夜色下的景物,覺得極有趣。夜裏會有很多秘密的,他常常在屋頂上,邊乘涼,邊了望,或者幹脆睡在上麵。每逢有月亮的夜晚,他能清楚地看到周圍鄰居家的女人在院子裏忙碌,她們小聲呼喚男人,大聲喝斥孩子。她們忙完了,到露天茅房裏屙屎尿尿時,她們蹶起的白白的屁股就在福貴的視野裏出現,使他不由感動上好一陣,心想這些白白的屁股可真是好東西……

直到有一晚,福貴坐在自家幾近坍塌的屋頂上,突然看到了數十丈之外的龍根。往西隔著兩戶人家,就是龍根的家。此刻龍根正蹲在他家的屋頂上,久久不動,像一塊臥在那裏的石頭。福貴突然想:也許龍根也像我這樣,喜歡夜裏到屋頂上來,可是我怎麼一直沒發現他呢?想到這裏,福貴感到有些可怕,慌忙順榆樹溜到了地麵上。

福貴隔天再上屋頂時,仍然看見了鬼影一般的龍根。但這時福貴不再感到可怕,心想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反正大家都在各自的屋頂上,誰也犯不著誰。某天後半夜,福貴睜開眼,見龍根正站在他家的屋頂上朝這邊招手,意思可能是請他過去。福貴就遲疑著溜到地麵上,繞到龍根家,順牆頭上了他家的屋頂。他們並排站在一起,龍根要比福貴高出一個頭。他們不說話,默默望了一陣星光下的景物,龍根突然問道:“福貴,你都看見啥了?”

福貴撓撓頭皮,說:“嘿嘿,還能看見啥。”

龍根抬手指了指村北麵一大片整齊的宅子,說:“地主李老財的這些青磚瓦房很快就是咱窮人的啦!”龍根又指了指村子四周那一片片平整的良田,說:“李老財的這些土地很快也是咱窮人的啦!”

龍根還說:“你看這夜晚的村子:多美啊……”

龍根兩眼放光,像兩隻綠燈籠。福貴不由愣了,心想龍根著實了不得呢。他呆在屋頂上老想著看女人屁股,聽別人私語,聽蛐蛐鳴叫,而龍根卻想到了李老財的宅子和土地,發現了夜晚的村子多麼美,可見龍根將來是個幹大事的人啊。福貴開始佩服起龍根來。

天將破曉,福貴正打算離開龍根家的屋頂,突然看到一道流星在麵前一閃,就有一隻金黃色的小東西躥上牆頭,但隨即又不見了。福貴打了個顫,立即意識到,那是一隻黃鼠狼。本地人對黃鼠狼十分敬畏,認為它是經過修煉的神祗,絕對傷害不得的,如果夜晚碰上了它,不是有福就是有禍。很多人家還在家裏設有香案,專門供奉它,祈求黃鼬神保佑平安。

福貴哆嗦著扯扯龍根的袖子說:“一隻黃鼠狼……”

龍根說:“在哪兒?我怎麼沒看見?你個膽小鬼,看花眼了。”

僅僅過了半年多,土地改革就開始了。李老財的宅子和土地果然像龍根說的那樣,全成了窮人的。不僅如此,李老財連命也沒了。龍根領著大夥鬥地主,揪富農,挖浮財,分田地,樣樣幹在前麵。龍根膽子也大,李老財就是他親手殺死的。審判大會開過後,土改工作隊的領導問那些操刀弄槍的民兵,你們哪個自告奮勇來行刑?別人臉色焦黃焦黃,隻有龍根眉宇間凝著殺氣。龍根二話不說,提溜起癱成一團的李老財,到村北的楊樹林裏,一槍就解決了他。

槍聲一落,龍根就成了民兵隊長。然後是貧協主任。再然後是村長、村支書。在他咽氣之前,這村子一直由他管著。

其實就是那一槍打出了龍根的威風,在此後許多年裏,龍根聲威赫赫,全村人沒有不懼他的。福貴那時也是民兵,肩上也扛著一支三八大蓋,但他卻沒有打槍的膽量。他挎槍隻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他想,如果他搶先一步站出來斃了李老財,龍根的後來是否就是他的後來呢?慢慢地他覺得想這些已沒啥意思,因為他作死也沒有殺人的膽量。

在龍根腰挎盒子槍風風火火幹大事的時候,福貴卻出人意料地迷上了酒。他不知從哪裏弄來一個錫製的、扁扁的酒壺,無論出工還是在家,他都隨身帶著它,時不時舉至嘴邊抿一口酒,熱辣辣的酒氣便四下裏飄散。有一陣子,他還在腰上拴了一塊羊腿骨,每抿一口酒,再舔一下羊腿骨,兩個動作一氣嗬成。別人問他味道咋樣,他說香,香極了。一次在田間幹活,有人逗他玩,趁他歇晌打盹時,悄悄用一根樹棍換下了他腰間的羊腿骨,他爬起來後,喝酒,舔了下樹棍,居然沒察覺。人們就哈哈大笑,笑聲在田野裏回蕩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