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貴貪酒,卻從來沒人見他醉過,他總是處於半醉半醒之間,既不耽誤幹活,也輕易不說胡話;雖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卻不曾摔倒過。而且他不抽煙,可能他是村裏男人中唯一不吸煙的。他說:“抽煙沒好處,把你們的心肺、腸子肚子都熏黑了;喝酒好,酒能把心肺、腸子肚子洗幹淨。”
如今想來,酒確實坑了福貴,最直接的後果就是他連老婆都沒討上。
自那個月夜之後,老福貴幾乎每晚都到屋頂上去。他找人加固了梯子,以防它折斷。小順子的鼾聲像毛毛刺,穿透屋頂飄上來,令他感到不快,他想這個小孽種快成精了,留著他早晚是個禍害。好在月色下的景致衝淡了老福貴的憂慮,他不時瞅一眼老龍根墳墓的方向,覺得老東西雖強悍一生,終究先他一步入了地獄,而他現在不仍是活得好好的嗎?他可以像年輕時那樣在屋頂上向四處了望,他可以盡興地喝酒和乘涼,順便想一些自己的事情,而老龍根卻已經化成了糞土。每每想到這裏,老福貴都禁不住笑出聲來。
鄉村的夜晚不像過去那麼靜了。在過去,天黑之後,幾乎見不到一點光亮,人們早早就上床睡覺。而現在,地上的燈火比天上的星星還明亮,鄉村的夜晚在老福貴眼裏就變了味。有些人家的電視演到半夜還不收場,有些人家的小四輪拖拉機三更半夜就出門辦貨,他們拚命地掙錢,生怕落在別人後麵。更讓老福貴氣不過的,是龍根的兒子雙金的工廠,這些狗舅子工廠日夜開工,從那裏飄來的酸臭氣味彌漫了整個村子,從那裏傳來的光亮刺得人眼珠子不舒眼。老福貴抿口酒,對著雙金的工廠說:“狗日的,你掙吧,即便掙再多的錢,也脫不了像你爹那樣鑽墳墓。”
這天夜裏,老福貴覺得眼光有點發虛,他以為酒多了點,遂閉了會兒眼睛。但等他睜開眼後,立刻被兩點綠瑩瑩的光逼住了。他看到長有幾株狗尾巴草的牆頭上,立著一隻似貓非貓的東西,它的尾巴比貓粗大,它的兩隻眼睛比貓明亮傳神----那它就不是貓,而是黃鼠狼!老福貴嚇得渾身一激淩,一種不祥的預感霎時便籠罩了他。他想,可能這東西已經來過他家好多次了,而他居然一直沒發現它!
他咳嗽了幾聲,身上滲出虛汗。那隻黃鼠狼轉眼之間不見了蹤影。
天快亮時,老福貴喝光了壺中的酒,哆哆嗦嗦下到地麵上。小順子的鼾聲更加響亮。他一點睡意沒有,坐在屋簷下等待天明。這時他甚至覺得小順子就是那隻黃鼠狼變的,專門給他搗蛋的。
天亮之後,老福貴拽上小順子,挨家挨戶告訴人們,他夜裏見到黃鼠狼了。又問有沒有誰家的雞被叼走的。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他們不約而同盯著他手中的酒壺,笑說----
“一大早就喝,會傷腦子的。”
“黃鼠狼?多少年見不到了,你肯定看花眼了。”
“我家雞窩的門常年開著,從沒丟過雞。倒是年年被老鼠藥藥死一些。”
“見了它,你為啥不捉住它?聽說黃鼠狼的皮毛挺值錢。”
走過兩條胡同後,老福貴就不想再走了。沒人相信他的話,他們還張口奚落他,好像他是個騙子。就連小順子也出言不遜:“黃鼠狼是啥玩藝?它好玩嗎?它的肉好吃嗎?好吃你就打死它,燉了吃。”
老福貴長歎一聲,想這世道真是大變了。現在的人除了怕死,還怕什麼?人們的禁忌越來越少了,想幹啥就幹啥,他們早把老輩人對黃鼬神,乃至對一切神靈的敬畏拋到了腦後。老福貴頗為失落地灌下一大口酒。
小順子催促他的爺爺到街上的店鋪裏給他買娃哈哈果奶,他說他要饞死了。老福貴心裏不痛快,搡了孫子一把。小順子就在大清早亮開嗓門哭嚎,哭聲傳遍了村子。老福貴不再管他,獨自回到亂糟糟的院子,搬來幾塊石板,在老屋窗前搭了個香案,擺上香燭器皿,打算供奉黃鼬神。
他在心裏說:“年輕人,你們不信,我信。”他回想起一生中的遭遇,幾乎每次的重大事情發生前,他都能在夜晚遇到幽靈般的黃鼬。他感到這一次也不例外。
福貴成了酒鬼後,朦朧中他看到龍根的腰杆子越挺越硬,龍根走起路來,褲襠裏的兩個卵子都能發出咯啷咯啷的響聲。
在土地改革後的許多個夜晚,福貴躲在自家的院落裏,看到龍根卡腰站在他家的屋頂上,向著四麵八方張望。龍根高大的身軀像一根擎天柱,令人畏懼。龍根有時身背長槍,有時腰裏別著短槍,他頭頂月亮和星星,迎風而立,氣派不凡,根本就不怕壞人打他的黑槍。福貴有時按捺不住,便抬起右臂,右手食指作摟火狀,嘴裏隨之發出子彈出膛時的叭勾聲。但龍根全然不知,仍然一如既往矗立在那裏。
不知為什麼,從那時起,福貴夜晚不敢再爬上屋頂了。他隻能躲在陰影裏,望著龍根高大的身軀出神。
農業合作化之後,龍根的威風越耍越大,龍根已經不需要再往屋頂上站了。福貴夜裏睡不著覺,就半宿半宿地到村街上溜達,他常常在漆黑的夜晚見到一個黑影在他前麵遊走,他知道那是龍根。龍根進入一戶人家,或是離開一戶人家,如履平地。偶爾他們會在某個拐角處撞個滿懷。龍根並不緊張,龍根知道遇上了誰,因為酒氣已先他一步飄了過來。龍根點上一支煙,說:“連個女人都討不上,少喝點驢尿不行嗎?”
龍根當然是好意。福貴晃晃酒壺,說:“支書啊,嘿嘿,離不開它啦。喝點,心裏邊舒坦。”
龍根說:“你剛才----都看到啥啦?”
福貴忙說:“我步子發飄,眼睛發虛,啥也看不清。”
龍根哼哼幾聲,說:“沒看清就好。我回家睡了,你也早點回吧,別誤了明早出工。”
福貴清楚龍根最愛溜誰家的門。其實辨別起來也不難,誰家的糧食夠吃,而那家的女人又比較風騷,那家的男人又能派到輕鬆活,就錯不了。村裏出生的孩子中,有幾個很像龍根,怎麼看怎麼像。福貴酒喝到點上,眼睛虛到份上,沿著村子走一遭,他會發現所有的孩子長得都像龍根。他意識到這是幻想,冤枉龍根了。
他有時也想:如果自己討個漂亮女人,龍根會不會來溜門子?
福貴這一生雖沒能明媒正娶上女人,但命運其實給過他一次機會。三年自然災害時,福貴有一天到遠處的河灘裏挖野菜,路遇一對外出活命的母子,母子二人倒在路旁,奄奄一息,誰也搞不清他們家在何方。所有路過的人沒一個上前救助的,因為人們差不多都要餓死了,誰也不想拿救家人性命的食物救濟別人。福貴的父母已經過世,他光棍一條,沒啥拖累的,日子總能過得下去。他就咬咬牙,把那母子二人背回了家。龍根過來瞅了瞅,說:“福貴,這女人和孩子就歸你了,你要想法養活他們。”村裏人很快就知道福貴撿了個老婆,外帶一個兒子,大家都露出菜黃色的笑容,為他高興。但那女人僅僅在福貴屋裏呆了兩天就撒手歸天了,而且這兩天她一直在昏迷中度過,也就是說,福貴根本來不及履行當丈夫的職責,徒徒擔了個曾有過女人的名聲。倒是那小男孩頑強地活下來了,算是對福貴一番慈善心腸的報答。福貴給他取名寶田。寶田成了他的兒子。
寶田是個要強、懂事的孩子,沒讓福貴操什麼心,隻要有一口吃的,他就不哭不鬧。挨餓時弄不到酒,福貴身上早絕了酒氣,日子漸漸好起來後,供銷社裏又賣白酒了,福貴就想,自己有了寶田這樣一個好兒子,自家的香火也就續上了,他應該心滿意足了,就不再指望別的了,還是喝點酒樂嗬樂嗬吧。於是,那隻幾年不用的錫酒壺又回到了他身上。
寶田很快長大了,福貴高興之餘,發現自己也老了,剛分到手的責任田快種不動了。分了責任田後,老龍根的餘威像騸了卵子的公馬,踢騰不起來了。但老福貴很快發現,他兒子雙金這時候已經了不得了,雙金沒他爹身體強悍,但比他爹腦子活泛,雙金一眨眼的工夫就辦起了好幾個廠子,村裏差不多一半的壯勞力進了他的廠子做工。雙金常常倒背著手從村街上走過,那樣子比他爹當年還神氣。
寶田覺得在自家的二畝地裏折騰沒啥出息,就尋摸著去雙金的工廠裏幹活,老福貴不同意,但又攔不住兒子,遂長歎一聲,一切任由他了。
禍根可能就是這時候種下的。
進雙金廠子裏做工的年輕人整天嘻嘻哈哈,像沾了多大便宜。老福貴看不慣,他尤其看不慣那些姑娘,心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龍根的兒子照樣會打洞,要不是國家造出了不生孩子的藥物,你們說不定都懷上了雙金那狗日的種,說不定就會生養一個模樣像雙金的私孩子。想到這裏,老福貴的肺都要氣炸了。
後來成了他兒媳婦的月梅就是這些姑娘中的一員。月梅家在外村,托人求情到雙金的廠子裏幹活,因為一般人想進工廠還進不來呢。這年月,鄉下的年輕人最想幹的事情就是離開土地,盡管雙金開給他們的工資並不高,但隻要不種地,他們就樂意。
寶田有一天吭吭哧哧對父親說月梅同意嫁給他,而且不要彩禮。不要彩禮當然求之不得,老福貴高興過後,提醒兒子說,她保險嗎?意思是月梅還是不是黃花閨女。寶田說她挺老實的,像個悶葫蘆。老福貴就對兒子說,你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當爹的不幹涉,新時代了嘛。其實老福貴仍惦記著月梅不要他家彩禮的好事,他想可以省下不少錢買酒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