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月梅順利嫁到了他家。但在小順子出生後,寶田經常和老婆幹架,老福貴一直沒搞清他們為什麼幹架。寶田不像父親,寶田血氣旺盛,脾性焦躁,時常動手打月梅。結果月梅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喝下了半瓶敵敵畏,被人發現時全身已經發黑變硬。月梅死後,寶田沒有心思再在村裏呆下去,遂離家出走,進城找活幹了,把兩歲多的小順子活活丟給了老福貴。
寶田離家眼看五年了,一直未回過家。起初他偶爾寄點小錢來,後來越寄越多,連老福貴都覺得吃驚,心想兒子從哪弄這麼多的錢,不會是偷的吧?村裏有人說在城裏見過寶田,他當上了包工頭,成了大老板,又搞了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老福貴又一想:嗨,管他在外麵幹啥,隻要他往家寄錢,隻要自己有酒喝,隻要小順子有好東西吃,他幹什麼都與我這個當爹的無關了。
老福貴一連好多天沒敢再爬屋頂,他期待著某件大事的到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老輩人就是這麼講的。每天一早一晚他都跪在香案前給黃鼬神請兩次安,還把小順子愛吃的旺旺雪餅旺旺餅幹當作供品擺到香案上,惹得小順子很不高興,對著他又踢又咬,還說要弄些臭狗屎糊到香案上。小順子平時話不多,像他爹小時候那樣,但他目光有些呆滯,不如他爹精明。小順子人雖然不大,蠻力卻不小,長得像頭小牛犢,老福貴時常會被孫子推個踉蹌。他悲傷地說:“瞧瞧,這個孽種,他想整死我。他哪像我的孫子啊!”說著說著就流下淚來,一邊流淚,一邊困難地舉起酒壺,仰脖灌下一大口酒,嗆得他咳嗽不止,淚水流得更多。
伏天將盡時接連下了幾場大雨,村北的河裏漲滿了水,轟轟的流水聲在無風的夜裏很響亮,攪得人睡不安生。這天,太陽忽然冒了出來,紅光四射,天邊掛著彩虹。小順子鬧著要去看水,老福貴拗不過他,隻好跟在他後麵,踩著滿地的水窪往村北的方向走。
在一座堂皇的宅院前,老福貴碰到了一個他最不願見的人----老龍根的兒子雙金。老龍根死後,雙金把他家原本就很闊氣的房屋全部推倒,翻蓋成了現在這座更堂皇的宅子。這座宅院不知要比當年李老財的宅子強多少倍,但李老財是剝削來的,要充公,人也要槍斃。雙金大興土木蓋豪華宅第卻是允許的,堂堂皇皇的,沒有人來槍斃他。老福貴就忿忿地想,為啥就沒人槍斃他?
寶田離家後,老福貴總覺得小順子長得像雙金,越看越像。現在他甚至記不起寶田的模樣了,雙金的麵孔卻老是在他麵前晃來晃去。有一次,小順子在村街上玩,雙金正好路過,雙金撫摸著小順子的光頭說:“乖兒子,叫爸爸,老子給你買糖吃。”小順子竟真地叫了一聲爸,雙金高興得搖頭晃腦。老福貴像一隻受傷的狼那樣撲過來,先給了小順子一記耳光,然後指著雙金的鼻子說:“你狗日的,剛才說的啥!”雙金嘻皮笑臉,一副沒正經的樣子,說:“老叔,你真糊塗,我開個玩笑嘛。我就喜歡全村的孩子都叫我爸。”
這種要命的玩笑開得起嗎?老福貴氣得眼裏冒火星子,拎上小順子回了家。以後再見到雙金,老福貴就躲著走。
雙金正在門口低頭欣賞他剛買來的小轎車,見小順子經過,隨口問道:“兒子,幹啥去?”
小順子已經知道這不是一句好話,脖子一梗就從雙金身邊過去了。老福貴腦袋嗡嗡直響,他從後麵趕上來,瞪起眼睛,噴著熱辣辣的酒氣對雙金說:“我的兒啊,你在幹啥?”
雙金料不到老福貴會說出這樣的話,猛一愣怔,臉唰地漲紅了。他木木訥訥地說:“老叔,瞧你,也學會開玩笑了,瞧你……”
老福貴覺得無比痛快,連眼皮都沒抬,從雙金身邊揚長而過。小順子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麵,小順子的那一對招風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雙金狗日的不也長著這樣一對招風耳嗎?老福貴在短暫的痛快過後,心尖子更加刺痛。
急速流淌的河水幾乎要溢到堤岸上來,河水裹挾著肮髒的泡沫遠行,下遊有不少人光著屁股遊泳。小順子見了大水,興奮得嗷嗷叫。老福貴在岸邊坐定,他眯縫起眼睛,望著河水和爬上爬下的小順子出神,過一會兒就抿口酒。陽光仍很猛烈,打在他身上,後來他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
等他緩緩睜開眼睛時,突然發現小順子不見了!他顫顫巍巍站起來,四下張望了一遍,仍然不見小順子。剛才打盹時,好像聽到小順子喊爺爺救命,他以為那是夢中的情景,就沒在意。可現在,小順子真的不見了,莫非真讓河水給衝走了?老福貴搖搖頭,他感到難過,非常想哭一場。於是,他就拖著哭腔大聲說:“小順子,你個孽種,你在哪裏啊?”
回答他的是河水持續不斷的咆哮聲。
他抹著鼻涕眼淚,接著說:“他個孽種非要到河邊來,我勸不住。他讓大水衝走了,這可怪不得我。”
老福貴反反複複說著這句話,邊說邊磕磕絆絆往村裏走。人們聽了他的話,都感到驚駭,說你咋不下去救他?看你的衣服都是幹的。老福貴就委屈地說:“那麼大的水,你是不是盼著我也淹死?”
他回到家後,又哭了一陣,覺得小孽種被水衝走也許是天意,黃鼬神顯靈了。想到這裏,他就釋然了。又過了半個時辰的樣子,有很多人鬧鬧嚷嚷湧進了院子,他們居然把小順子給送回來了,用一條黃牛馱來的。一個壯漢亮開大嗓門說:“我正遊著遊著,有個東西抓撓我的大腿根。我以為是條魚,想咬掉我的小雞雞,就把它撈上來了。哪想是小順子。他吐了有一臉盆髒水,膽汁都吐出來了。”
老福貴仰天長歎,然後摸摸小順子蠟黃蠟黃的臉蛋,說:“孫子,天不滅你啊。天不滅你,天就滅我!”說罷,他老淚縱橫。
中秋節那晚,月亮好極了。老福貴興致也頗高,喝了不少酒,但他一點醉意沒有,不停地勸孫子多吃幾個月餅。爺孫倆吃飽喝足後,爺爺突然心血來潮,說要帶孫子到屋頂上玩,好好看看月亮和村莊。小順子一聽,高興壞了,纏著老福貴快帶他上屋頂。在他眼裏,沒有什麼事情比爬到高處玩更有趣了。老福貴便利利索索扶著小順子上了屋頂,還帶上去幾塊草苫子,說如果困了,可以躺在上麵睡覺。
這一晚老福貴嘮嘮叨叨,話特別多。他說不幾句就喝口酒,酒壺裏的酒很快就喝光了。小順子不想聽爺爺胡扯,他在屋頂上來回躥,像隻機靈的兔子,東瞅瞅西看看,指指點點,真是大開了眼界。後來他累了,困了,就躺在草苫子上打起盹來。
老福貴也感到疲乏,腦袋沉得抬不起來。他想,自己喝了一輩子酒,從未喝醉過,今晚上怕是真醉了。醉眼朦朧中,他看到一隻黃鼠狼飄飄悠悠進了院子,在他麵前跳來跳去,一會兒衝他齜牙笑,一會兒衝他咧嘴哭。他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兩耳生風。往下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小順子被凍醒時,發現天已亮了,太陽就擱在剛收過秋莊稼的空地上。一隻不知誰家的公雞在他家屋頂上悠閑地散步,時不時引頸高亢一聲。小順子揉揉眼睛,對那隻雄赳赳氣昂昂朝他走來的公雞說:“喂,你見到我爺爺了嗎?”
公雞嚇了一跳,張開翅膀飛到院子裏。小順子順著屋簷往下一看,當即就傻了。他的爺爺腦袋磕在窗戶下麵的香案上,血流了一大片,好幾隻雞正在爭著啄食凝固了的血跡呢。
寶田匆匆忙忙趕回老家奔喪。寶田真像人們傳說的那樣,他發財了,光手上的金戒指就戴了好幾個。他還帶回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老福貴出殯那天,前來吊喪的隊伍排了二裏多地,很多外鄉人都趕來了,場麵非常大,和老龍根死時不相上下。其實,人們大都惦記著來看看寶田的漂亮女人,順便混頓喪飯吃,他們嘴裏卻說:“看到了嗎?寶田雖是養子,但比己出的都強啊!”
寶田把父親葬在了老龍根墳墓的東麵,風水先生仔細看過墓地,說位置不比龍根老支書的差。老福貴和老龍根的兩座大墳並肩而立,十分搶眼。雙金對寶田說:“兄弟,這種葬法很好。我爹和福貴老叔當年鬧革命時就是親密戰友,死後應該葬在一塊。如果他們地下有知,他們會滿意的。”
小順子確實被爺爺死去的場麵嚇壞了,好多天都緩不過勁來,不論見誰,他都指著人家的鼻子說:“你是一隻黃鼠狼!”寶田曲曲折折打探到,養父的死和親子的病與一隻黃鼠狼有關,就想捉住那隻造孽的黃鼠狼。別人都說現在不可能有什麼黃鼠狼,肯定是你爹看花了眼,自己嚇唬自己。寶田說,捉捉看吧,捉到了更好,捉不著也沒啥。寶田說幹就幹,花重金請村裏的愣頭青們村前村後,村裏村外到處尋找。找來找去,有人發現老龍根的墳墓上有個洞非常可疑,他們就在那個洞口張網以待,居然真的在一個夜晚捉住了一隻小動物,請明白人看過,是黃鼠狼無疑。村人稱奇之餘,一個個大驚失色。
寶田按巫醫的教誨,把那隻黃鼠狼剝了皮,做成一頂小帽子給小順子戴上。小順子的病情果然很快就好轉了。把所有的事情辦妥後,寶田打算帶小順子到城裏去住,他們收拾東西時,寶田如花似玉的女人指著那頂黃鼠狼皮帽子說:“它太土氣了,扔掉算了。”
寶田認真想了想,說:“這是咱老家的東西,還是留著吧。”
(1997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