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個人的高原(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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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在宿舍門旁的一塊石頭上,望著西邊的天際出神。石頭是當初建這個哨所時從遠處運來的,哨所建成後,就剩下這塊石頭,被人棄置於宿舍門口,令人想起女媧補天之後,剩下的那塊後來化作昆侖山的石頭。不過,這兒不是昆侖山,這兒是喜馬拉雅山的一部分。石頭原先是有棱有角的,大夥你踩一下我踩一下,你坐一回我坐一回,久而久之,就成了鵝卵石一般光滑,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隻要有空,他就喜歡往這塊石頭上坐。他是哨所最老的兵,他最有資格往上麵坐。久而久之,這塊石頭就成了他的專座,仿佛它是威虎山上座山雕屁股下的那張虎頭椅。

他一直望向遠方,呆呆地一動不動,石頭給坐得發燙,好像屁股下麵是個火盆。晚飯過後,弟兄們照例打牌,卷了邊的紙牌甩出去,聲音不那麼清脆了,顯得幹澀粘膩,像個老人在絮絮叨叨。他們還都是新兵,頭一身軍裝離洗白還遠著呢。新兵就愛打牌,鬧哄哄的,以為這樣可以排除寂寞。一旦他們穿破兩身軍裝成了老兵,就會發現寂寞是永遠無法排除掉的,不如幹脆坐著,像他這樣一動不動,把自己變成石頭。石頭是不會感到寂寞的,這個道理隻有老兵才懂。

傍晚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風,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候,隻是有點冷。太陽這時候變成了夕陽。夕陽的臉蛋紅得發紫。早晨的太陽同傍晚的太陽是有區別的,早晨的太陽豔麗,宛若初戀的姑娘見到戀人時的麵部表情,有點嬌羞,有點癡迷。在經過一整天的熱戀之後,太陽成熟了,就要入洞房了,所以她有點迫不急待,有點慌不擇路,所以她的臉蛋就發紫,血流滿麵的樣子。他脫口說:“太陽走了一天,也累了,該歇歇啦!”身後屋子裏打牌的動靜小了一些,新兵們探頭看他,隻看到一個削瘦結實的側影。大家搖搖頭,繼續打牌。高原上的老兵都有點怪兮兮的,新兵們已經見怪不怪。

門口有一點響動,年輕的排長走出屋子,在他麵前蹲下,遞給他一支煙,自己也叼一支。他說:“風變硬了,快下雪了,你覺著沒?”“可能還要等段時間。”他狠狠地吸口煙:“大雪一來,我就該回老家了。”排長一愣,沒說什麼。他又說:“我走時啥也不帶,就帶走這塊石頭。”

排長陪他默默蹲了一會兒,回房間去了。

他費力地把那根煙吸完。因為缺氧,煙火不旺,吸支煙都要費挺大的勁,甚至都有點氣喘。他把目光重新望向不遠處的夕陽,夕陽成了一堆篝火,在他腳下燃燒。他屁股下的這個地方海拔五千米以上,夕陽接地的位置遠比這個地方要低,所以他覺得他把夕陽踩在了腳下。

太陽一鑽進洞房,夜幕就罩下來了。

夜幕罩下來,高原變成了黑夜中的大海,四周見不到一星半點的燈光。沒有月亮,星星倒是密密麻麻的。在沒有月亮的夜晚,小小的星星隻知道交頭接耳,卻無力把它的光芒投射到地麵上。抬起頭來,你能看到滿天的星星,以為星光下的夜晚會明亮異常,當你低頭看時,卻發現地麵一片黑暗,仿佛星光也害怕寂寞,不願到高原上來。有星星的高原之夜更顯得冷清。這便是高原和平原的區別。

他離開那塊漸漸冷卻的石頭,拖著兩條幾近麻木的腿,出了沒有院牆的小院。他微閉著眼睛,沿一麵長坡緩緩移動。坡頂的位置就是這一帶的製高點,上麵就是他們這個哨所的哨位。今晚他站哨的時間是零點至淩晨兩點,現在他不想到哨位上去,他隻想隨便走走。

腳下堅硬咯腳的東西是礫石,高原上最不缺的就是這玩藝兒。原先它們更大,更堅硬,歲月逐漸把它們變小了,變得不那麼堅硬了,再過一些時日,它們或許會變成粉末。你若想知道歲月的厲害,看看這些礫石就明白了。腳下柔軟的地方是小草,還有一些很難叫出名兒的野花,花朵比針鼻兒大不了多少,星星點點,很快就枯萎。高原上的小草,一露頭就帶點兒黃,它們細細的,蟄伏在地麵,像人身上的汗毛,可隻要人活著,汗毛就不會消失。你若想知道小草的厲害,看看這些礫石就明白了,歲月可以使石頭變成粉末,卻無法把小草嚇跑,隻有小草能熬過歲月。

他漫無目標地遊走著,眼睛眯成一條縫。無須看路,他對腳下的一石一草撚熟得很。他來這裏十三個年頭了,這已經是一個士兵最高的服役年限了,再呆下去真要變成一塊礫石了。

當年他剛來這裏的時候,果真柔嫩得像一顆小草。他的故鄉在黃河下遊一個寧靜的村落,處在華北大平原的最南端,他是村裏有史以來第一個高中生。那年秋天他參加征兵,有兩個部隊上的人找到他家,他們一個來自青島,一個來自西藏。來自青島的那個軍官年輕英俊,對他說,小家夥,跟我去當水兵吧,見識見識大海。他從小就對水不陌生,黃河滔天的大水他早已耳濡目染,遺憾地是他從還從沒見過山,因此他不置可否。而來自西藏的那個大胡子軍官的一席話打動了他,那人說,小夥子,跟我走吧,西藏有世界上最高的山,到了那裏,你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大胡子軍官把西藏的天空、山脈、土地和牛羊描繪成仙境一般。見他猶豫,大胡子又說,不就是三年兵嘛,快得很。

他果然動了心。雖然他已經十八歲,身高體壯,可他覺得自己還不是一個男子漢,還欠點火候。去就去,他不顧父母的反對,跟那個大胡子軍官,還有一批同他一樣年輕的男孩子登上了西行的列車。他幻想,呆在世界屋脊上是什麼感覺?他想不起來。他能想到的是,那情景可能跟一隻鳥兒蹲在村裏老廟屋簷上的情景差不多,或者跟爬上村頭那棵白楊樹的樹尖時**不離十吧,小時候他調皮逞能,常常不顧父母的責罵爬上高高的白楊樹往遠處望,那可真是一段快樂的日子。

那時候到底年幼無知,對世界和未來缺乏清醒的認識。這是現在想起來都隱隱心疼的事情。

他們先到成都。四川盆地的海拔和他的家鄉差不多,氣候宜人,陽光宜人,姑娘宜人。他忽然有點不想走了。可那不是他說了算的。他們繼續西進,在川藏線上折騰了半個多月,眼見著人瘦了一圈。越往高處走,他越感到不對勁。到了拉薩,除了感到有點頭暈,其他的感覺還算不錯。但這兒不是目的地。雖然有一些人幸運地留下了,卻不包括他。他們接著沿雅魯藏布江往南,過了日喀則,又過了江孜,最終兵車把他和另外一些人送到一個僅有幾百人口的小縣城。他們在駐紮於縣城的營部訓練了兩個多月,第二年冰雪剛剛有消融的意思,他就被派往了現在的這個哨卡,而且隻他一人前來。

原先他打算在高原呆三年就回故鄉去,誰想一呆就是十三年!這兒的天空確實美,可就是太空茫,連一隻麻雀都見不到,偶爾能看見一隻蒼鷹,懸在天上一動不動,像一塊被誰扔上天的石頭,卻又不能落下來。你落下來也好啊,石頭!正愣怔間,蒼鷹突然不見了。這兒的土地呢?這兒沒有土地,這兒隻有礫石,大戈壁是造物主留給人間的一道最難以下咽的飯菜。這兒更是見不到牛羊。

他時常想起那位把他帶到西藏來的大胡子軍官。當初大胡子所描繪的高原仙境從來沒有在他眼裏出現過。也許這兒真的是仙境,隻有神靈才能感悟到。他隻是個凡人,所以領悟不到。有好多次,他想去找大胡子軍官,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聽說他後來擔任某汽車運輸團的副營長,常年在外遊蕩。可就在大前年,大胡子副營長連人帶車翻進了雅魯藏布江,屍骨無存。

到這時候,其實答案已經有了,無須再問了。

他依舊緩慢地在沉沉夜幕下遊移,像高原上的一個孤魂。這裏最好的季節夜裏也冷得厲害,冬天就更不用說了。他裹緊大衣,腳步放得很輕。他不想驚動別人,偏偏踢著一枚空罐頭盒,發出空洞暗啞的響聲。不過也沒關係,這地方空氣格外稀薄,響聲都跟著打折扣。當初他來哨所時,一年四季基本全吃罐頭,吃得人都變成了一個特大號的罐頭,渾身都是防腐劑的氣味,有人取笑說,將來咱們死了,屍體不用處理就可停放很長時間。老兵們說:“沒吃過兩卡車罐頭的兵,不是真正的高原兵。”這話有道理。在這裏生活,首先得做到對罐頭百吃不厭,否則你就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