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卻是好多了,一年四季差不多有一半時間能吃到蔬菜,大雪封山之前,營部每半個月派車送一趟副食品。兔崽子們可比過去享福多了。
有個黑影朝他踱過來,是年輕的排長。他們並肩踱步,沒怎麼說話。他知道家夥心事重,煙抽得比他還凶,小臉變成了快要風幹的豬肝。排長曾經是他帶過的兵,四川人,那年考上軍校,喜孜孜地來跟他道別,一副插翅欲飛的樣子,說:“班長,咱們再見麵,就要在內地了,最起碼在拉薩或日喀則。”他說:“是嘛,我看不見得。”“怎麼,你以為我還會回來?”他點點頭:“你跑不了。你和我一樣,就是這個命。”那時家夥肯定不相信他的話。結果三年之後,他的話應驗了。他原先的部下成了排長,是這個哨所的最高指揮官,但最高指揮官並不開心,或許是覺得命運捉弄了他。
月亮一直沒露臉,露水很重,頭發濕漉漉的,令人感到腦袋發沉。他們並肩走了一陣,排長遞煙給他,點火的時候夜幕仿佛裂開一個口子,高原微微顫抖了一下。排長終於開口說:“老班長,今夜這班崗你就甭站了,我找個人替你。以後也不再安排你上崗。”
他說不用。他在這裏呆了十三年,從沒讓人替過崗。
“過不多久你就要走了。你也該走了。”
他想趁機安慰這位小兄弟兩句,卻不知從何說起,幹脆就不吭聲。
“我還得堅持。也不知還要堅持多久。這輩子回不了內地也有可能。現在看來,那年你沒趕上高考,不見得是壞事。”
那年他下山到幾百裏外的團部參加軍校招生考試,路上遭遇泥石流,等他趕到考場時,考試已經結束。其實他已經沒必要再往考場趕。他決定趕去,並且在空蕩蕩的考場裏單獨坐一會,無非是想說明自己曾經進過一回部隊的考場。回到山上,老排長安慰他,說明年再考嘛。明年他就超齡了,他心裏跟明鏡似的。一年之後,他回老家探親,村裏人已經認不出他是誰了,幾個背著書包的半大小子追著他喊“非洲人”。他咧嘴傻笑。他隻知道傻笑。
這次回鄉是他未來生活的一個重要轉折。他告訴父母,部隊上準備給他改誌願兵。父母說就是回家種地也不能再在那兒呆下去。母親還神秘兮兮地把一個麵皮白淨的姑娘領到家裏。姑娘他認識,他們曾經是初中同學,彼此有過好感。
一天傍晚,他約姑娘往黃河大堤的方向走。道路很平坦,他卻感到腳下深一腳淺一腳,腿仿佛不是自己的。他居然不大會走路了,身子亂晃。腦子似乎也不大好使了。還有嘴巴。在高原呆久了的人回到內地,都有這種醉酒般的感覺。故鄉的原野正是肥碩的季節,沉甸甸的穀穗、粗壯的玉米、輕靈的稻子一律呈現金黃的色彩。他覺得這個色彩好麵熟。高原就是這樣一種色彩。四年多來,他一直目睹這種色彩,這是一種成熟的顏色。故鄉的原野隻有合適的季節才會湧現這樣的色彩,而遠方的高原一直是這個模樣。他說不清高原是否已經成熟了,也許它早已成熟,隻是沒有人去那裏收獲。他紫紅色的臉膛漸漸洇出一片金黃,仿佛他的臉變成了一片莊稼地,正等著勤勞的人去收割。一路上他不停地咕噥:莊稼真好。牽牛花兒真好。向日葵真好。樹木真好。大雁真好。麻雀真好。螞蚱真好。樹上的毛毛蟲真好。
姑娘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他好像要飛起來,把姑娘甩下一大截。
整個原野都在發出溫柔的響動。到了岸邊,他看到汛期的黃河水麵寬闊,波浪滾滾,簡直就更像高原了,不僅顏色像,連形狀都像高原的形狀是凝固的,黃河波浪的形狀是流動的,僅此而已。夕陽也來湊熱鬧,一半兒被大水吞掉,另一半兒還在燃燒,仿佛想把滔滔黃河水煮沸。他渾身發燙,不由自主地像那個當年把他接走的大胡子軍官那樣,對姑娘眉飛色舞講起高原的天空、山脈、土地和牛羊。他甚至一度把黃河當成了高原,如果不是不遠處牧童的笛聲提醒了他,他真就要踏浪而行了。
他並沒察覺,在他身後,姑娘的臉子已經拉了下來。他意猶未盡地望她一眼,猛然發現,姑娘的身材也像高原隆起的胸脯、突然凹下去的腰肢、結實而突出的臀、結實而光滑的臂、結實而有力的腿以前怎麼沒發現呢?他費力地咽口唾沫,臉更紅了。姑娘若是躺下,就是不折不扣、有血有肉的高原。他眼皮一陣狂跳,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就是高原哩。”
姑娘聽不懂他的話。姑娘垂下頭。他不知所措,看一眼即將沉沒的夕陽,又說:“你瞧,太陽要入洞房了。”
姑娘就是這時候流了淚。他還以為人家是被他感動的。後來他們再也沒有相約過。有一天在村頭,他們碰到一起,姑娘像不認識他似的,扭頭便走。他脫口叫她,問她幹啥去。姑娘說到村辦工廠上班。他說:“上班真好。我隨便轉轉哩。”姑娘說:“好好轉吧,多看看綠色,上了高原就見不到綠色啦。”
望著姑娘匆匆遠去的背影,他突然有一種被故鄉拋棄的感覺。村外的大田裏,莊稼已經收割完畢,大地露出本來的顏色。赤褐色的土地坦坦蕩蕩,一望無際。大地的這種模樣居然令他感到了陌生。不知怎麼,他就流淚了。他已經很久沒流淚了。當年決定冒險西行時他都沒有流淚。
不用看表,他就知道時間差不多了。他抖擻起精神,朝哨位走去。
在哨位上站著的是新兵小何。小何來哨所還不到半年。小何是浙江人,個頭小,身子骨單薄,剛來時小臉嫩得能掐出水來,眼見著變成了現在的樣子,粗硬、幹澀、木訥,像生鐵疙瘩。見他走來,小何說:“老班長,我替你吧。”兵們都知道他很快要走,都對他變得客氣起來,
他接過衝鋒槍,問:“夜裏站哨,還害怕嗎?”
“剛來時很害怕,現在習慣了。”
“沒啥怕的。咱這個哨所從來沒出過事。誰能來這地方搗亂?連狼都不肯來。”又補一句,“蚊子也不肯來。”
小何往前走兩步,忍不住回頭又問他:“老班長,我不明白,既然這裏啥事沒有,還讓咱們呆這裏幹什麼。”
他笑了。這個問題當年他也曾問過老兵。新兵們都愛問這樣的問題。老兵們回答說:“戰備需要。”後來他成了老兵,他從不這樣回答,他說:“高原上沒人呆著,它就是死的;有了人,它就是活的。”這話聽上去令人費解,不過,一旦新兵熬成老兵,你就明白了。
現在他站在了哨位上。他腳下的這個地方海拔5100米,據說全世界這麼高的哨所都沒有幾個,這裏是其中之一。每每往這裏一站,他就止不住想起自己第一次站在這兒的情景。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他年輕,皮膚一掐就能出水。當然那是白天,陽光搞得他睜不開眼。陽光的聲音像大河的流水聲。長這麼大他第一次聽到了陽光的聲音。陽光原來是有聲音的。他往南麵看,熠熠閃光的那個山頭是珠穆朗瑪峰的雪頂,地球上最高的地方。可看上去並不太高啊,仿佛一伸手就能觸到。如果從遙遠的太空裏往下看,或許會覺得他和喜馬拉雅山差不多高。他們是比肩的。久而久之,再往這裏一站,就不去看喜馬拉雅山了,眼裏就什麼東西都沒有了,眼裏隻剩下金黃色彩,仿佛高原是金子堆成的。他也成了金子,一塊純度極高的金子。瞧瞧吧,高原就是這樣把一個男人變成男子漢的。高原無須說什麼,也無須做什麼,高原隻用沉默,用無邊的沉默,吸袋煙的工夫,就能把一個人變成另外一個人。沉默是世上最好使的煉金爐。
他持槍在手,一動不動地站在哨位上。他的眼睛微眯著,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連呼吸都要停止了。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隻要往哨位上一站,他就是這個姿勢。白天,太陽和風像狗一樣圍著他打轉,一下一下啃咬他,夜裏,星星衝他擠鼻子弄眼,雪花、冷風和露水跑來浸潤他,如果有月亮,月亮還會放出孤獨的利箭射向他。起初他給它們折騰得要死。後來,他變成一塊化石,就不再怕它們。他又瘦又硬,肉像骨頭一樣硬,尺寸顯得比以前小。陽光、月光和雪團來到他麵前,突然變柔和了,像姑娘的小手一樣輕輕撫摸他。風打在他身上,發出錚錚的回響。風見啃不動他,就把憤怒發泄到別處,到處是飛沙走石,連天蔽日。他仍舊一動不動。終於風失了耐性,跑得無影無蹤,高原歸於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