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個人的高原(3 / 3)

不論白天黑夜,不論春夏秋冬,隻要他往哨位上一站,他就微眯起眼睛。他眼裏什麼都沒有,隻從窄窄的眼縫裏流出兩道純淨的光,像高遠的藍天,像藍天上的雲彩,像夜晚的星光,像聖湖裏的水。這樣的光你在別處見不到,隻有高原才盛產這樣的光。

他想起去年這個時候,那天輪到他站哨,一輛三菱越野吉普像甲殼蟲那年緩慢地爬上來。快到坡頂時,三菱突然熄火了。他嘿嘿直樂。媽的這進口的家夥因為空氣稀薄,也玩不轉了。司令員、團長、營長等一幹人氣喘籲籲來到他麵前。團長向司令員介紹說,他是全區惟一一個超過十年沒下哨所的士兵,他十二年沒挪地方了。司令員說,很好。司令員問他:“你喜歡這個地方嗎?”他愣著,不知該怎麼回答。所有的人都很緊張地望著他幹裂滲出血珠的嘴唇。他真的不知說什麼好,頓了好一陣,才搖搖頭說:“不喜歡。”

他說的是心裏話。他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地方。一個人如果喜歡這種地方,那他是有毛病。他話一出口,人們都愣了。司令員的臉色紅裏透白。團長哼了哼。營長恨不得立馬吃下他。營長家在重慶,老婆老想拽他回去,去年營裏出了點事,團裏說今年評不上先進營幹部誰也不準走,營長打算平平安安熬過一年,年底打報告轉業。

好在他接著又補充道:“不喜歡,但又舍不得離開。離開了會更想它。”

司令員說:“很好。”團長笑了笑。營長鬆弛下來。司令員拍拍他肩膀:“小夥子,繼續堅持下去。堅持就是勝利。”

司令員等人轉一圈就下山了。營長留下來抓基層。營長餘悸未消地輕輕搗他一拳,又塞給他一支煙:“你小子差點給我捅婁子。我再不回去,你嫂子就要跟別人跑了。”營長可能想起他至今還沒媳婦,就說:“什麼人最自在?光棍漢。媽的,老子寧願當光棍,像你一樣,圖個自在嘛。”

交了崗,他仍無睡意,就朝宿舍後麵一個背風的斜坡走去。他想去看看他的朋友阿雷。阿雷就埋在那裏。

那年他探家回來,途經拉薩,到八角街閑逛,見一隻氣奄奄的小狗躺在路邊無人理睬,想必是餓壞了,或者生病了。搭眼一看,就知這狗來自內地,是內地常見的那種黑狗,俗稱笨狗,他家鄉人大都養這種狗。藏民一般豢養藏獒,一種極凶猛的狗。不知什麼人把他帶到西藏來,丟下它不管了。它渾身散發出內地大平原的氣息,令他陶醉。於是他起了惻隱之心,花五元錢買塊酥油喂它,它像小孩子吃奶那樣,居然把酥油全吸進去了。他決定帶它上哨所,並且在一瞬間給它起了個名字:阿雷。

他帶著阿雷一次次換車,就像當年別人帶他向南開進那樣。一路上他用從老家帶來的食物喂它。那些熟悉的食物使阿雷逐漸遠離了死亡。走到海拔4500米以上的地方之後,阿雷開始大口大口喘氣。他知道這是高山反應。狗跟人一樣,任何生物都一樣,初上高原,都免不了反應一下,挺過去就好了。在所有生物中,人的適應能力是最強的,另外還有草。

到了哨所,家夥們圍著他討吃的。他指指阿雷,說你們找它要吧,都讓它報銷了。家夥們唧唧喳喳議論一番,就說班長你把它當媳婦啦。他明白過來,趕緊去摸阿雷肚皮。它是個公的,他放了心,要不家夥們不定怎麼編排他呢。

阿雷頑強地活過來了,日見喜人。它的叫聲是高原上最動聽的音樂。它是這個星球上離海平麵最高的狗之一,所以它堪稱一條具有傳奇色彩的英雄狗,集英雄主義浪漫主義於一身。阿雷每日在高原上信步遊蕩,飄飄欲仙,宛若天狗。轉過年來,春暖草綠,阿雷的眼睛也開始發綠,基本不吃不喝,隻知道喘著粗氣兜圈子,吵得人心煩。大夥皆不明白咋回事,還是老排長一語道破天機。老排長摸著胡茬笑眯眯說:“阿雷想當新郎官啦。”全哨所隻老排長一人結過婚。

借下山出公差的機會,他帶阿雷到了營部所在的縣城。就是這一次,他和一個名叫瑪瓊的藏族姑娘有過一回短暫交往。

到達縣城,他踢阿雷一腳,讓它自己單獨去戰鬥。許是在山上呆久了,阿雷到了“繁華”的縣城,顯得縮頭縮腦,連營部大門都不敢出,自然一直無法得手。臨走那天,他牽著它來到縣城外的草場上。他先是看到一條凶猛的藏獒,也不知是公的還是母的。接著又看到一個藏族姑娘在帳篷外麵擠牛奶。姑娘頭戴一頂閃閃發光的金花帽,腰間束一根雪青色的腰帶,下身圍一塊藏語稱作“幫典”的天藍色圍裙,發辮上、脖頸上、手腕上佩戴著數不清的金屬飾物,看得他眼花繚亂。阿雷不知不覺掙脫繩子,跑向遠處。他愣在那裏。姑娘看到他,友好地用漢話同他打招呼。她說她叫瑪瓊,藏語是小塊酥油的意思。他輕聲念叨,瑪瓊,瑪瓊,多好聽的名兒。瑪瓊說,你叫什麼?瑪瓊揚起的臉蛋像傍晚的太陽,烤得他睜不開眼。瑪瓊又問他喝不喝酥油茶和青稞酒,都是她親手做的。他口幹得厲害,可他不能喝。瑪瓊凹凸有致的身段令他想起家鄉的那個姑娘。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差不多都忘了。他望一眼遠處起伏不定的高原,現在它們成了背景,而麵前的瑪瓊才是真實的,讓人產生攀登的欲念。他想對瑪瓊說,你能不能牽著你的牛羊到我們哨所那邊去放牧,弟兄們好久沒見到它們了。當然他沒說,他這是胡話,哨所那邊的小草比汗毛還細,隻有傻瓜才去那裏放牧。

車來了,司機催他上車。他這才想起阿雷。他承認剛才他把阿雷忘了個一幹二淨。他要去找阿雷,司機說再不走就得摸黑回家了,出事你負責。司機又說,跟你回去它也是遭罪,就讓它留這裏享福吧,媽的這鬼地方,狗比人舒服。他雖很不情願,但又拗不過司機。

誰都沒想到,三天之後阿雷居然跑回來了。它渾身是傷,不知叫什麼給傷的,血都快流幹了。它拖著重傷之軀,完成了一個非神力而不能為的壯舉,令他好生慚愧。

埋葬阿雷時,他流了淚。全哨所的人都流了淚。

現在,他來到阿雷長眠的地方,坐下。他想起阿雷剛到哨所時的模樣,它就像黑夜裏的一個精靈,令人快樂無比。狗總是要死的,有的輕於鴻毛,有的重於小半個泰山。它本來是一條極普通的狗,因為埋在高原,它就變得不那麼普通了。它是狗群裏的男子漢。當今很多狗躲在城市的花園洋房裏享清福,它們貌似尊貴,實則精神空虛缺乏靈魂;它們好吃懶做貪得無厭爭風吃醋,狗屁不如。阿雷可比它們強多了。他抬起頭,望一眼星空,感到有一顆星星是屬於阿雷的。後來他感到腦袋有點沉,就伏在阿雷身上睡著了。

他醒來時天已大亮。他是被一陣響動弄醒的。轟轟的響聲仿佛來自天邊,自上而下自遠而近,排山倒海一般。他猛地睜開眼,跳將起來。高原沉沉的夜幕是一下子被揭走的,有一隻無形的巨手一揮,夜幕就不見了。他看到太陽升起來,滿眼都是紅光瀲灩。他四處張望,高原咆哮著在他眼裏旋轉起來,高的是浪峰,低的是浪穀。好大的水。高原是地球上一條最大的河流,都流到天邊來了。他呢?他就像一條魚,從黃河下遊溯流而上,給卷到了天底下最洶湧澎湃的風口浪尖上。

他將去向何方?

不論到哪裏,他都遊不出這條河了。

片刻後,風息浪止。浪頭凝固了,變成高原現在的模樣。天地之間一下子靜下來。他聽到了一種聲音,若有若無的聲音,他知道這就是天籟。其實天籟並非來自天上,很多時候它來自人的內心。高原是產生天籟的好地方,這是高原賜給人間的惟一。他突然就哭了,全身都在痙攣。他知道哭過這一回,以後就沒有什麼事情能再讓他流淚了。他索性哭個痛快。然後,他抹把眼睛,去夥房吃早餐。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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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