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是什麼?曆史就是千百年來對於死亡的一係列
的謎,以及如何戰勝死亡的探索的記錄。
──鮑裏斯·帕斯特爾納克
在開往304基地的火車上,我們聽到了那個日後讓我們振聾發聵的名字。 可事實上,在縣城集結時,乃至更早一些時候,比如體檢期間或者家訪時,前來接兵的老兵已經念叨過那個名字,隻不過我們沒有留意罷了。當然,他們也沒有刻意解釋。他們是在介紹304基地的情況時,仿佛不經意間隨隨便便抖摟出來的。但上了火車,老兵們翅起二郎腿,吸著我們敬上的煙,再提那個名字時,口氣裏便含了縷縷神秘,麵態上便掛了種種玄思,我們不得不認真對待了。
那個名字叫
馬蘭。
你已經知道了,我們要去的地方是304基地。我們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 疲倦得幾乎成了一攤爛泥時,老兵打著哈欠宣布,到站了。於是,我們一躍而起,興奮得猶如一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旅人,倦意一掃而光,心裏暖融融的。
304基地當然是一座兵營,而且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兵營。 據說這座兵營清朝時期就有了,先後住過大辮子清兵、地方軍閥的隊伍、小鼻子日本兵、戴鋼盔的國民黨兵,爾後是我們綴紅五星紅領章的人民解放軍。盡管一路上老兵曾經向我們描繪過它的古老,但當我們走進它的懷抱時,我們仍然感到,老兵描繪得實在不夠,因為它古舊得大大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營區裏的主要建築大都是青磚青瓦的平房,好幾十棟,磚厚瓦長,造型古樸,整個建築格局成正方形,就像一座棋盤。營區的東南角還有幾幢同樣古舊的二層小樓,宛若從棋盤裏拎出的幾枚棋子--估計這是軍官們的宅邸。這些房屋雖曆經百年的風雨,外表有些頹敗,卻仍然異常堅實,牢固如初。這可能是它至今未被拆除的原因。仔細辨認,尚能從貼近瓦簷的牆壁上發現一些疏密散亂的斑點,那是槍彈的印痕。幾條道路也保留了原來的樣子,隻是路中間的青石板經過太多腳步的磨練,已經 陷了,每逢雨天就積水,仿佛是小河與道路的重疊。棋盤狀的房屋中間,還有數十株幾近枯幹的老槐樹,都以為它們已經死去,可每到春天它們又發出一些幼芽來,證明它們還活著。看樣子它們的年齡更長。也因為老樹們的存在,使這座營盤更顯古老。雖然後來在這些老房子的前前後後又蓋了幾座新樓,給人的感覺卻是這些新樓顯得不真實,很輕飄,仿佛一陣風就能把它們刮跑;又好像它們是外來戶,而那些規規矩矩的老房子才是這裏真正的主人。
你已經知道了,那些青磚青瓦的古舊房子就是我們的兵舍。
到基地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不大適應眼前的現實,總覺得掉進了時光隧道,是在逆著時光生活,或者說進入了夢境。到了夜晚,聽著風聲在簷下嘶鳴,那夢境就更別致。一有空閑,我就順著石板路,繞著一排排宿舍轉悠,像棋盤上的一枚可以自由活動的棋子。有時趕上夕陽西下,沒有一絲風,眼前的景物皆融在夕陽中,整座營盤似著了火一般;頭頂上有烏鴉或蝙蝠盤旋飛升,還有一些叫不出名來的怪鳥停在枯樹上鳴叫。這樣的時刻更容易使我走神,緩緩遊動的我仿佛真的變成了電影上見到的過去時代的兵丁,一種滄桑感油然而生。我把這種感覺講給朱小德聽。朱小德說,我們可不是什麼長辮子兵,我們是解放軍,你這想法千萬別講給別人,不然你就別想進步。我和朱小德來自同一個小鎮,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耍,那時節說話還不像現在這麼隨便,朱小德純粹是在關心我。但我對他的這種關心並不上心。我辯解說,那隻是我的感覺,我又沒想著像那些兵似的殺人放火搞女人。
過了一段時間後,我的這種感覺漸漸淡化了。自然也是時光的原因,時光可以抹平某些尖銳的東西,就像我們腳下的青石板,最初它是粗糙不平的,走的人多了,它也就光滑得宛若一麵銅鏡了。
但是在304基地,有一件事情卻揮之不去,那就是關於馬蘭的傳說。
大凡在304基地呆過的人,哪怕是隻呆過一天,他也會知道馬蘭, 並且記住這個名字。大凡有魅力的傳說,都是不死的,就像生生不息的野草那樣。關於馬蘭的傳說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已無從考察,也沒人勞神費心去探究,大夥早已習慣了人雲亦雲,跟著瞎摻和。
到達基地的第一天,進了宿舍,剛把被褥鋪好,老兵就跺跺腳說,這下麵有地道,直通後山的馬蘭洞。有好奇的新兵問,地道?地道口在哪?我們能下去看看嗎?老兵說,我也是聽說,從沒進去過,據說地道口早就封死了,怕是沒人記得在什麼地方了。老兵又說,聽說裏麵埋了不少死人。新兵們麵麵相覷,都有些驚駭。夜裏,有小膽的就犯嘀咕,總覺著地底下有動靜,做幾個噩夢是免不了的。
腳下麵的暗道成了無人知曉的秘密,後山的馬蘭洞卻是實實在在擺在那裏的,洞口離營區圍牆約有五華裏遠,就開在山根上。後山是由於在營區的北麵,人們才這樣叫它。後山其實是大青山山脈的一部分,順著它往西北方向觀望,莽莽蒼蒼,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因為馬蘭洞的存在,人們有時又稱後山為馬蘭山。來到基地沒幾天,我就搞清了這一帶的地理方位。
傳說中的馬蘭洞當然是異常神秘的。傳說中的馬蘭是個女人,而且是個美麗非凡的女人。有的說她是晚清時期的江南戲子,曾國藩的湘軍平定太平天國叛亂後,一部分調防到這裏,有人順便把她擄了來。她不堪忍受無休無止的**,逃進山洞自戕身亡;有的說她是大戶人家的千金,日本兵把她挾持到洞裏,百般侮辱後殘忍地殺害了她;有的說她是當地獵戶的獨生女,被駐守於此的一位國民黨軍官搶來做了老婆,四十年代末國民黨兵倉惶撤離時,狠心男人拋棄了她,來不及走脫的她就在這個洞子裏的一根石乳上吊頸而亡。還有很多淩亂的,乃至經不起推敲的說法。一言以蔽之,馬蘭是個異常俊俏而又性情剛烈的女子,她死的極其悲慘。她的俏麗讓一代又一代的戍邊人浮想聯翩,她的慘死又讓人徒生悲涼。
傳說不僅僅止於此。還說這座山洞由於馬蘭的慘死,她的冤魂不散,陰氣濁重,此洞遂成了禁地,許多年來,很少有人敢邁進去,誰也搞不準它有多深,裏麵有些什麼;還說曾經有個把膽子很大的人進去過,但沒過幾日就得暴病死了;還說每到風雨時節,站在洞口,側耳就能聽到裏麵傳出淒婉的聲音,那聲音反反複複地說:馬--蘭--苦--哇……
種種傳說彙合起來,成了一片**,不斷從我們的心頭流過,喧響不絕於耳。
我站在圍牆的豁口處朝後山的方向張望。由於是寒冬時節,山上的植物正在歇冬,滿目都是連綿的黃褐色。朱小德踱過來,狡黠地一笑,說,望見什麼啦?我說隨便看看。朱小德說,怕是在念想馬蘭吧?我慚愧地笑笑,算是默認了。我說,可能是生活太枯燥的緣故吧。
我曾問過把我領到部隊來的那個老兵,是否進過馬蘭洞。老兵說,前些年搞憶苦思甜教育時,領導帶弟兄們到洞口去過,講傳說中馬蘭的悲慘經曆,弟兄們一邊聽一邊編排馬蘭的模樣,說她有一頭烏黑的披肩長發,有玉脂一樣的皮膚,有一雙亮麗的勾人魂魄的眼睛,眉心處還有一顆黑痣,但我從沒進去過,也沒見別人進去。我又問,為什麼?因為害怕嗎?老兵嗤地一笑,露出一嘴被煙熏黑的牙齒,說有啥好怕的,不就是個女人嘛。沒進去也說不上因為啥。對於老兵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我隻能報之以沉默。
營區的紀律相當嚴格,不請假是不能私自外出的。朱小德神經兮兮地告訴我,二連有幾個兵利用打柴的機會到洞口去過,回來後說洞口被石塊和柴草堵塞了一半, 像個牲口窩,與傳說中的樣子大不相同。朱小德壓低聲音說,咱倆找個機會進去看看,免得老掛掛著。朱小德的話嚇我一跳。
後來我們果真去了。那已是轉過年來,春深時節。前些時候朱小德主動要求當連隊的飼養員,孤零零地住在營區的西北角,守著十幾頭豬過日子。我對他的這個做法感到意外,因為這活又髒又累,誰也不願幹。他卻對我說,在連隊裏大家一塊呼隆,幹好幹壞顯不出來,當豬倌就不同了,容易顯山露水。我家庭條件差,既然離開了,就不想回去了,無論如何得混出個模樣來。再說,幹這活沒人管,圖個自由。當兵沒多久,朱小德就存了這麼深的心計,不由我不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