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後,頭頂上烏雲密布,陰沉沉的。朱小德找到連長,說他在後山打了不少豬草,他想在下雨之前把豬草弄回來,請連長派個人幫他幹。連長讓他挑人,他當然挑了我。我們往後山走時,既興奮又忐忑。朱小德的肩上斜挎一支半自動步槍。這一帶常有野物出現,連裏允許單獨工作的朱小德攜帶槍支。他的懷裏還揣著一支蘸了鬆油的火把。這說明他做了精心準備。
我們接近洞口時,果然下起雨來,同時還起了風,嗚嗚的風聲像千軍萬馬在嘶鳴,滿山的茅草和野荊紛紛彎了腰。洞口確如別人所說,被石塊和柴草堵塞了一半。我們先把耳朵貼近洞口,想聽聽裏麵的動靜。聽了一陣,除了風雨聲之外,並沒別的響動。我說,再耐心聽聽。漸漸地,我隱約聽到裏麵傳出陣陣淒迷的嗚咽聲,似乎在說:馬--蘭--苦--哇……。我的頭發霎時便豎了起來。朱小德卻搖搖頭,正色道,裏麵明明靜得很嘛,我看你有點走火入魔。
接下來,我們扒開那些一碰就朽碎的柴草,還有那些已經風化了的石塊。洞子豁然開朗。它像一隻巨獸突然張開的大嘴,使人突生徹骨的寒意。恰在這時,身後有人輕咳一聲,嚇得我一個愣怔。回頭看,見是一個肩背青草的中年漢子,身材瘦小,但目光如炬。也不知他何時來到我們身後的,給我的感覺是他突然從地底下冒了出來。他一臉的鬼祟,怔怔地望著我們。朱小德衝他說,老鄉,想一塊進去看看嗎?那人快速地搖搖頭,隨即轉過身去,一句話也沒說,顛顛地溜走了,從後麵看,青草完全遮住了他,仿佛是大風吹著青草奔逃,而非人力拖拽。
朱小德點上火把,朝我呶呶嘴。我們試探著往裏走。吱吱燃燒的火把照亮了麵前的景物,我看到洞壁上張掛著大小不一的蛛網,猶如人類往昔的生活片斷。洞頂偶爾有鑿過的痕跡,估計是一些石乳被鑿掉了。再往裏走,感覺潮濁之氣撲麵而來。也許由於太潮濕的緣故,不見了蛛網。但時常會突然竄出幾隻黑翅膀的怪鳥,驚得我思維一片混亂。朱小德比我鎮定得多,我從他刀條狀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怯懦。相反,他倒有一種溫煦的輕鬆自在,仿佛去赴一個盼望已久的約會。
就這樣往前走了約有五十米,我走不動了,打算回頭。朱小德堅決不幹,說你真是個膽小鬼,哪像幹大事的人。又說我一定要進去看個究竟。還說我向來不相信傳說,我要用我的實際行動給傳說者一個否定的答案。他感覺裏麵什麼也沒有,雖然它曾經作為戰爭掩體和軍火庫,但說到底它隻是一個普通的山洞,僅此而已。我說當心馬蘭捉住你。他哈哈一笑,擠眉弄眼地說我巴不得遇見她呢,說不定會搞出一樁千古豔遇,轟動四方呢。他邊說邊晃了晃手中的步槍。槍膛裏已經壓滿了子彈。
我靠在冰涼的洞壁上喘息。朱小德一手執著火把,一手持槍往深裏走去。聽著他空洞的、越來越微弱的足音,我覺得他走向了另一個世界。
當我把第八隻煙蒂甩掉時,終於從地獄深處傳來了朱小德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但又過了好久,他才來到我的麵前。火把早已熄滅,他是摸著黑行走的。我見他全身濕漉漉的,臉上也掛著密麻麻的水珠;步槍上了肩,兩手抱著一件啤酒瓶狀的硬物,好像是迫擊炮彈的彈殼。他活像一個剛從戰場上走下來的傷兵。我長出一口氣,上前扶住他。他搖晃了一下,說裏麵好像花果山的水簾洞,全是水,沒有船是難以進到底的。他興致高漲,還想迫不急待地說什麼,我忙把他拉扯到靠近洞口的位置,比他還急地問,裏麵有什麼情況?
朱小德美美地吸兩口煙,說,水,全是水,越走越深;裏麵還有一個高出地麵的大平台,有半個籃球場那般大小,堆著些朽爛了的軍用物資,沒見死人骨頭,不像打過仗的樣子。我不想聽這些,就問,還看見了什麼?他詭譎地一笑,說我知道你惦記著馬蘭。我在平台那裏見到她了,她正在梳頭,一頭烏黑的長發披散開來,錦緞一般,她的眼睛明亮極了,眉心處還有一顆好看的黑痣。我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子,我的眼裏閃著金光銀光,就像眼前遍布著金銀珠寶。見了我,她一點都不慌張,她像見到老朋友那樣微微一笑說,俺等了好幾十年,終於把你等來了,求你不要再走了。我推脫說不行,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說完,我就離開了她,走出好遠了,還能聽到她的哭泣聲。
我推了朱小德一把。我感到麵前的他十分陌生,仿佛壓根就不認識他。他的話顯然是編排的,破綻百出,我不會相信的。我們又互相開了幾個葷腥的玩笑,用柴草遮掩一下洞口,往回走。此時雨已經停歇,風也小了許多,滿山遍野都是青翠的顏色。
我們約定,要對這件冒險的事情守口如瓶,離開304基地之前, 不能對任何人講起。
經過那個下午的冒險之後,在我的心頭,馬蘭洞的魅力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強烈。朱小德說上回你死活不敢進去,害得我不輕,下次要去你自己去吧,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積極要求進步。說完,他跳進豬圈起糞,一群膘肥體壯的豬圍著他轉,仿佛簇擁著一個具有絕對權威的頭領。
我知道朱小德已經把我們同年兵遠遠地甩在了身後。他在夏季來臨時入了黨,秋天又被派去學車。學開車是我們做夢都想的事情,但我們沒有那個福分。更令人豔羨的是,朱小德已經被內定為提幹對象。
然而,朱小德沒有等到提幹就出事了。這已經是第二年的初夏,麥子即將成熟時節。他開一輛新解放車去遠處的煤礦拉煤,拐過一個山口時,突然看到路中央站著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他為了躲她,猛地往右一打方向,撞在石壁上,車子損壞得並不重,可他卻從前窗飛了出去,腦子受了重傷,昏迷七天七夜後犧牲了。
得知這個消息時,我的腦袋嗡嗡地響。更令人扼腕的是,路中央的那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其實是一個稻草人,原本放在坡下麥田裏嚇唬鳥雀的,可能被鄉下調皮的頑童搬到了路中央。且那天的天氣好好的,朱小德卻偏偏走了眼。就這樣,他用這個瞬間的差錯,使我失去了一個也許是一生中最要好的朋友。
悲傷之餘,我不由回憶起一年前我和朱小德進過馬蘭洞的事實。我不是一個宿命論者,所以,我不願把眼前的現實和那件事情聯係起來,這實在是兩碼事,沒有任何瓜葛的。如果非要往一塊扯的話,我惟有後悔我的怯懦,沒有陪他走完全程。也許真像朱小德說的那樣,我是一個膽小鬼,成不了大事。
朱小德悄無聲息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他也留下了一段傳說。
秋天,上級派出的一支文藝宣傳隊來到了304基地。當天晚間, 上千人聚集在大操場上,觀看演出。有一個女演員引起了我們極大的注意,她有著無比青春的身段和麵容,確切地說,她有著一頭烏黑似錦的披肩長發,瓜籽臉,柳葉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仿佛會說話。坐在前排的人還描繪道,她眉心處有一顆若明若暗的胎痣。從報幕員的口中,我們得知,她有一個十分響亮的名字
馬蘭。聽到這個名字時,幾乎所有的人都愣了一下,隨即散發出一陣嗡嗡聲。
馬蘭演唱了兩首那個年代流行的歌曲,還跳了一個獨舞。也許她的演技並不出眾,但她卻獲得了廣泛的掌聲。那天夜裏,由於女演員馬蘭的從天而降,很多人沒有睡踏實。人們以為宣傳隊很快會離開,可誰知他們呆下來不走了,說是根據上級指示,要在304基地體驗生活。
有一男一女兩個演員下到我所在的排,那女的恰恰就是馬蘭。他們和我們同吃同勞動同操練,但不同住。他們集中住在招待所。招待所也是老房子,簡單裝修了一下。馬蘭處在我們清一色的男人隊伍裏,十分地搶眼。她平時話不多,喜歡蹙眉,眼睛黑漆漆的,不錯眼珠地凝視一個地方,久久不動,這便使她有一種憂傷的、柔情似水的模樣。其實她特別大方,你若和她說笑,她比你還興奮。起初,弟兄們都有意無意躲著她,我明白這是一個假象,哪有不願和漂亮女子接觸的男人?隻是由於不便說明的原因,弟兄們才顯得寡情罷了。我注意到,馬蘭願意接近我,常常主動問我話,說是想從我嘴裏挖點素材,搞個新節目。有人發現了這一點,衝我豎大拇指,說你小子不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