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一天,我們去菜地拔草。拔著拔著,馬蘭來到我身邊,小聲向我講起他們演出隊的生活。我被那種新奇的生活所吸引,身上熱辣辣的。馬蘭突然又換個話題,說你特像一個人,個頭、臉型像極了,隻是他年齡比你大點。我說是嘛,像誰呢?她定定地望著我,說,像我過去的男朋友。又說他調北京去了,一位大首長看上了他,招他做了女婿。最後她補充說,不過,那位首長的千金是個瘸腿。說完她咧嘴笑了。我不曉得她為啥給我講這些,也許她是隨便說說而已。在秋日豔麗的陽光下,我看到她脖頸處的皮膚是透明的,幾條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顫抖,猶如湧動的溪水,在述說著時光的無限和流逝。
馬蘭很快就知道了後山有個馬蘭洞,當然還有關於馬蘭的傳說。她對這種巧合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三番五次纏著我帶她進去看看。我想起朱小德,猶豫了。她說你害怕了嗎?我都不怕你一個男子漢怕什麼?我牙一咬心一橫,答應了她。我選擇一個幫宣傳隊搬道具的機會,帶她出了營門,直奔久違了的後山。
秋高氣爽的日子,空氣裏流竄著植物成熟的清香。山上的草木已經泛黃,偶爾驚起一隻野兔,眨眼間便沒了蹤影。我帶了兩支火把,但沒帶武器,因為我覺得不會有什麼危險。在這樣一個美妙的時刻,能有什麼危險呢?我們很順利地扒開洞口,點上火把往裏走去。走出很遠之後,我才發現馬蘭不知何時抓緊了我的胳膊。也就是說,我們是依偎著前行的。
洞裏雖然潮濕,但並不像朱小德描繪的那樣滴水成河,隻是洞頂洞壁上懸掛著星星點點的水珠,偶或落下三兩顆來,激起微弱的響聲。我們的足音倒是無比悠長,在石壁上反複衝撞,居然撞擊出詩意來,像一曲具有古典風格的旋律。行進的過程中我們幾乎沒說一句話,我們隻是小心翼翼地依偎著行進。如果這個時候有人看到我們,或許會把我們當成新石器時代的部落人。第一支火把快要燃盡時,洞子突然開闊起來,頭頂上吊立著數不清的石乳,它們奇形怪狀,精彩紛呈,但它們萬變不離其宗,每一個都接近人類性器官的生動模樣。而且確如朱小德所說,那裏有一個高出地麵的平台,角上堆放著一些不知哪個年代遺下的物資,早已腐敗,稍微一碰,它們就會變成粉末。
我們決定在此止步,因為前麵的道路被石塊封死了。我引燃第二支火把,馬蘭黑漆漆的眼睛望著我,露出一個柔美的微笑。然後,她把平台當作舞台,無聲地旋轉起來,錦緞一樣的黑發飄蕩成一麵旗幟。我仿佛回到了過去的歲月中,高擎火把,眼睛像追光燈一樣熱烈地跟隨著她。恍惚間覺得她和傳說中的馬蘭融為了一體,但我沒有任何恐懼感。後來,馬蘭轉到我麵前,她突然停下來,踮起腳尖,在我額上親吻了一下。我們站在平台上,堅實的平台宛若一張巨大的床。那個瞬間我覺得我的青春到達了光輝的巔峰,我相信以後它再也不會有這樣的高潮了。我的心都快要碎了。
我和馬蘭私自溜進馬蘭洞一事當天就被領導察覺了。晚上,他們把我叫到辦公室,黑著臉聽我反複講整個過程,一個細節也不能漏掉。焦點最後集中到那個平台上。我把我們在平台上的那個蜻蜓點水似的親吻說成是我主動的,我覺得隻有這樣才能彌補我那個時刻的被動。但不論怎麼辨說,他們就是不信。他們嘴裏時不時冒出一個叫做“胡搞”的單詞,後來我深切地感到,這個單詞是所有漢語詞彙中最令我反感的一個。
那天深夜,住在招待所裏的文藝宣傳隊也出了點事。一條小青蛇鑽進了某位女演員的被窩,她當即淒厲地尖叫起來,弄得全隊的人一夜沒睡好覺。翌日天明,他們就悄無聲息地離開了304基地。
當年冬天,我也退役回到了闊別三年的家鄉。
二十年之後,混跡商界的我成了所謂的大款。望著存款折上的數字我時常發怔,覺得二十年的青春僅換回一串枯燥的數字,不知其意義何在。聽留在部隊的戰友講,304基地在整編時被撤銷了。304基地就成了一個過時的番號,殘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不久前,我坐飛機去大青山東麓的一座省會城市談一筆生意。在那裏聽說山脈的陽坡上發掘出一片元代墓葬,而附近的一座老營房改建成了民俗博物館,便動了舊地重遊的念頭。踏著 陷的石板路,隻身行走在棋盤狀的老房子之間,我竟沒了先前的感覺。我以一個現代人的眼光,目睹著那些與我拉開了百年距離的老屋,心若止水。當年我睡的那間兵舍現在是一個小賣部,售貨員是位齊耳短發的少婦,我進去時她正坐在小圓凳上織毛線,而那張小圓凳就放在當年我的床頭的位置。
後山的馬蘭洞也已經整修過,洞口上方的“馬蘭洞”三個字出自一位著名書法家的手筆,但他寫得實在不怎麼樣。我站在洞口,看到遊人並不多,一個穿戴俗氣的導遊小姐正向三名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講解馬蘭洞的傳說。她說馬蘭是玉皇大帝身邊的一個仙女,遠古時候,大青山一帶的百姓赤貧不堪,玉皇大帝就派她下凡,拯救黎民。馬蘭透過火眼金睛,看到山肚肚裏埋著數不清的金子,打算挖出它們送給百姓。她順著金脈挖呀挖呀,挖了七七四十九天,終於挖到了埋金子的地方,而她自己卻累死在裏麵。你們往裏走時注意看,石壁上有很多仙女的造型,那就是馬蘭的身影印上去的。到最裏麵你們一定要撿一塊鵝卵石帶回去,它能保佑你們日後發財。
我苦笑著搖搖頭,此時的我已經失去了再進去看個究竟的興趣。
由於天氣原因,航班一再延誤,我滯留於那座省會城市的一家名叫馬蘭賓館的星級飯店,感到無所事事。一天,我在小花園遛達時,驀然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從我身邊走過,那是一個已進入中年的婦女,燙發,描眉,瓜籽臉,額頭上有一顆若明若暗的痣,皮膚已經明顯地鬆弛,單從外表上看,她的年齡要比我大不少。我猶豫了片刻,然後不再猶豫,我說同誌,你是不是叫馬蘭?她愣了愣,驚訝地說你怎麼知道?我來了情緒,就把二十年前的那段經曆講了。出乎我意料的是,聽完後,她卻沒有反應。她告訴我,她現在是這家賓館的副總經理,她的確當過兵,參加過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經常下部隊演出,也曾經數次去過304基地, 但她不記得和一個男兵鑽過什麼馬蘭洞。她還告訴我,這一帶叫馬蘭的女子很多,全國就更多了,她當時認識的參加過文宣隊的女兵就有四個叫馬蘭的。我不甘心,又問,你是不是有個男朋友,後來做了北京一位大首長的女婿,而那個女的腿有毛病。她說我確實有個戰友,娶了北京一位大首長的女兒為妻,但那女的不僅沒殘疾,而且很漂亮。他們結婚三個月就離了。後來他去了美國,三十二歲那年被一個酒後開車的黑人撞死了,死的挺慘。最後,她特別強調說,不過,我和他之間沒有任何感情上的瓜葛。
馬蘭賓館的副總經理馬蘭臨走時朝我微笑了一下。從這個微笑裏,我看到了她年輕時的模樣。我開始懷疑,二十年前,我是否真的帶著一個名叫馬蘭的女子鑽過馬蘭洞,難道那是我的夢魘嗎?
但到了晚間,這位名叫馬蘭的賓館副總經理卻不請自到,她像個老熟人似的走進我的房間,坐在落地窗前喝茶,和我說一些知冷知熱的話。末了,她說,你長得很像我高中時的一個男同學,我暗戀了他好多年。我笑笑,沒接她的話。她又說,雖然我們以前不認識,那麼,就讓我們從現在開始……可以嗎?……
她往下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惟有時光流逝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宛若輕輕的歎息。
(2000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