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小眼珠兒閃閃發光,於是他想到,爹活了半輩子,也許眼睛從未這麼亮過。
村子不通公共汽車,坐車要到二十裏外的公社去。天還未亮,爹就用自行車帶著他來到公社停車場。等車的人挺多。爹一遍又一遍地叮囑他:“出去好好學,混個人模狗樣的,給狗日的們瞧瞧……”
他一邊點頭,一邊向四下裏張望,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在企盼誰。後來,一個略略熟悉的影子在他麵前閃了一下。
是玉蘭。玉蘭猶猶豫豫走過來,爹咳嗽兩聲,慌忙退到停車場廁所的牆根下抽旱煙。玉蘭一低頭,說:“我娘讓我來送送你……”
“一大早的,不用送。”他裝著心裏沒事的樣子。
“過幾天我到地區衛校去報到。”玉蘭說,“聽說軍校假期少,等我放寒假時去看你。”
他忙說:“不用去不用去,車票怪貴的,省下錢你買衣裳穿吧。”
汽車啟動的時候,玉蘭好像跟著車跑了幾步,但灰塵很快就將她的影子遮住了。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他隱隱約約的記起,那天早晨玉蘭發辮上的一朵紫色的喇叭花兒特別鮮豔,特別耀眼。
妹妹的來信常常讓他產生一種沉重的壓力感,盡管妹妹在信中告訴他的都是些值得高興的事情,像她的第一封來信那樣。
妹妹隻上完小學就回家幹活了,她說自己笨,沒哥哥腦子靈;她說一進教室腦袋就發脹。本來爹娘也沒打算讓她繼續上學,爹娘說,一個閨女家,識幾個字就行了。
妹妹每隔個把月就給他寫一封信,幾乎每次都這樣開頭:“哥哥,咱爹咱娘讓我告訴你……”內容主要有兩類,一是家裏的大事,二是關於玉蘭的情況。比如:“鄰居老歪見了咱家的人開始搭話了。收完秋莊稼後,他把地界石往他家那邊挪了一點……”比如:“過陽曆年時,支書領著人來過咱家一堂(趟),送來五斤豬肉。支書說,咱家和過去不一樣啦,成了光榮人家,以後有事盡管找他……”又比如:“玉蘭姐從衛校回來過星期天,到咱家呆了一會兒。玉蘭姐幫咱娘洗衣裳,幫咱爹掃院子,咱爹咱娘歡喜得夜裏睡不著覺……”再比如:“玉蘭姐前天又來咱家啦,咱娘割了二斤肉包的角(餃)子,吃飯時,玉蘭姐一個勁地挑出肉塊往咱娘和我的碗裏送。玉蘭姐一走,咱爹咱娘就上(商)量,說玉蘭真是個少見的好閨女,日後和咱家盼(攀)親,肯定不會要咱的彩禮。再說她畢了業,就吃公家糧,將來不會拖累你。二老還說,他們下半輩子沒啥牽掛的啦……”
三年的軍校生活過得真快,轉眼就到了畢業分配的時候,大家開始活動,挖空心思四處找路子,到了晚上,宿舍裏空蕩蕩的。他一個人趴在床上看書,區隊長推門進來,說:“高雲田,你可真穩得住。”
他站起來,想了想,說:“管事的首長我一個也不認識。”
區隊長搖搖頭,欲言又止。
分配名單公布下來,他被分到××師。這個師的部隊大都在山溝裏,而班裏的同學大都分到了靠近城市、離家又近的部隊。區隊長找他談心,了解思想情況。他說:“反正提了幹,分到哪裏都無所謂啦,總比在家種地強,我挺知足的。”
區隊長用悲憫的目光望著他,許久才說:“高雲田,你他媽的真簡單,又真不簡單……”
玉蘭來了信,說她也畢業了,分在縣醫院,當護士。
到部隊一年多了,他一直沒有探家,連長多次對他說:“先安排有老婆孩子的,你光棍漢發揚發揚風格,假先攢著,到春節一起休,我再多給你幾天。”
他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