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長說這是經驗之談,你剛畢業對部隊的很多事情不了解。他一挺胸脯說:“是!”
在村子裏,高姓不是旺族,隻有零零星星的幾家,在眾多的外姓人麵前,自然神氣不起來。他家尤其如此,別人家小孩子都不把他們家看眼裏。所以爹的背過早的駝了。
有一年的黃河枯水季節,人們爭相到河邊捕魚。爹的手靈,很快捉滿了一大水桶,而鄰居老歪和他的五個身強力壯的兒子忙活了半天,隻捉到幾條兩寸長的小魚,老歪便黑了臉,硬說爹偷了他家的魚。爹不服,老歪的兒子們就撲了過來,結果爹被打斷兩根肋骨……此後的若幹年裏,爹曾經無數次地撩起衣襟,指著傷口說:“這口氣我一輩子都咽不下啊……”
包產到戶時,他家的地和老歪家的地緊挨著,老歪家的人幾乎每年都移動一次界石,蠶食他家的土地。爹氣不過,找支書評理,支書用火柴棍剔著牙縫說:“大事都管不過來,哪有閑心管這些小事?”
支書是個很精明的人。支書常常念叨的一句話是:“老歪家做的燒雞就是他娘的好吃。”
類似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不是他考上學,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出現轉機。
那年進入考場之後,他才發現右鄰桌坐著玉蘭。那一刻他顧不上想別的,拿到試卷後,手心裏捏著汗做題。漸漸地,他發現題目並不難。考數學時,隻用了一半時間就做完了,核對了一遍,又不想過早交卷,就去觀察別人的神態。有一瞬間,他的目光和玉蘭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玉蘭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是哀憐的光線,像起風後喇叭花兒上即將滴落的露珠。隻看了玉蘭一眼,他便明白玉蘭碰到了難題。他忽然想,自
己應該幫幫她;又想,如果被監考老師發現,取消了資格,爹弄不好會去上吊……琢磨了好一陣子,他終於下了決心,將最難做的一道題的答案寫在紙條上,悄悄扔給了玉蘭。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說:“我會報答你的……”
一個月後,成績公布出來,他高高在上,玉蘭的分數則剛剛越過錄取線。那道題對於玉蘭來說太重要了。第二天,玉蘭的娘領著她來到他家,玉蘭的娘從提包裏掏出兩瓶酒四包點心,放在堂屋門口的香案上,說:“大侄子心真好,你們一家子都是好人……”
爹蹲在老棗樹下吧嗒旱煙,娘一個勁地打量玉蘭。娘張開缺牙的嘴,喜滋滋地說:“老嫂子你拿啥東西,這麼個俊閨女登登我的門坎,比拿啥都強啊……”
他沒有料到,在填寫誌願時,爹的態度就像當初堅決供他上學那樣,又一次讓他吃了一驚。
填什麼學校好?他一直覺得考學好像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整個家,所以應該由爹娘來定:他隻是提出了一串學校的名字。爹娘爭論了一天一夜,最後目標集中在兩所學校上:軍校和公安學校。到底哪個排第一哪個排第二,又爭論
了一天一夜。娘說:“依我看,公安放在前頭吧,見了公安人人怕。”
爹說:“怕是怕,可是警察的名聲如今不太好。我看還是軍校好,將來背槍、帶兵,比啥都強。”
娘說:“當兵要打仗,打仗要死人……”
爹沉默了好一陣子,後來幹咳兩聲說:“上麵早就咋唬要和平鴿,不打仗了,有啥怕的?就是打仗,不一定咱就死,萬一死了起碼評個烈士,咱臉上照樣光彩。我想當烈士還當不上呢!”
娘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說:“你狗日的好狠心!”
爹也流了淚:“孩他娘你就依我這一次,以後啥事都依你。”
然後,爹叫過他來,說:“當兵好,到外頭闖蕩闖蕩,見見世麵,要不老憋在家門口有吊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