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冬邊走邊揉眼睛,心裏總也抹不去母親剛才的形象。這就是母親,擺一天小攤隻能掙十幾塊錢的母親。趙冬想,和後來的苦難相比,她年輕時的幾次荒唐又算得了什麼!她不該遭受這樣的懲罰。現在,趙冬又想起了她的生父趙天呈,她開始詛咒他了。
這天中午,李秋水突然暈倒在馬路邊。老康和他的呆頭呆腦的鄉下侄子奔過來,先喂她喝了幾口水,然後要打的送她去醫院。李秋水已經醒過來,她堅決不去醫院,說是回家躺一會就行。老康拗不過她,吩咐侄子替她守好攤,他送她回家。
趙冬把李秋水扶進屋。老康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李秋水看著趙冬的臉色,嘴裏含混道:“老康,進來坐坐吧?”
趙冬由衷地對老康說:“您請進。真是太謝謝您啦。”
老康規規矩矩地說:“剛才把我嚇壞了。李師傅你往後可不能不要命。”
趙冬遞給老康一塊西瓜,老康不接,說要留給李秋水吃。老康說:“李師傅你安心休息,攤子不用管,我會替你守好。”
老康走後不久,他的呆頭呆腦的鄉下侄子抱來了兩個大西瓜。李秋水說:“這個老康,真是的。”
趙冬也說:“這個老康。”
夜裏起了風,天氣涼爽下來。李秋水躺在床上,感覺好多了。她翻身時被一個小東西硌了一下,手伸進去摸出來了那枚戒指,白展望先生送給她的禮物。她突然想起王萍說過,如果老東西這次戀愛不成,可能以後就不回大陸了,畢竟年紀大了,經不起路上折騰。李秋水捏著那枚戒指想,白先生在外飄泊大半生,也挺不容易呀……
趙冬往她母親的額頭上放了一條濕毛巾。李秋水握著女兒光滑的小手說:“啥時候報名,你告訴我。學費的事,問題不大。”她又想起了老康。
趙冬猶豫了一陣,這樣回答她的母親:“人家今年……不招收自費生……”
“什麼?”李秋水坐起來,“說得好好的,怎麼又變了!明年招不招?如果明年招,咱一定上!”
趙冬嘴唇哆嗦了幾下,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
立秋那天,沒出太陽,趙冬執意陪李秋水外出玩玩。她們路過老康的攤子時,老康建議說,公園、商店都沒啥好逛的,聽說黃河來大水了,多年不見的大水。收音機裏說,很多人都去看水,你們也去看看吧。趙冬和他開玩笑,說康大款,幹脆咱們一塊去,車錢你來出,我們今天就傍你啦。老康差一點跳起來,說我就等你這句話呢,咱們不打麵的,打轎的去!
靠近市區的河岸上果然站了不少人,有些還是舉家出動來看水。渾濁的大水卷著泡沫往下遊奔走,居然有鷗鳥貼著河麵飛。趙冬長這麼大,頭一次見到如此雄壯的奔流場麵。她沉浸在一種境界裏,不能自拔。她覺得有音樂在她耳邊流淌,韻律很像《卡薩布蘭卡》裏的《時光流轉》。於是,她又把自己當成了依爾沙,她溫柔地對黑人琴師山姆說:“為了懷念過去,你再彈一遍《時光流轉》吧!”他倆和著琴聲齊唱:“你一定要記往,接吻終究是接吻,歎息卻隻是歎息……”
這時,老康脫口道:“今天立秋,這已經是秋天的水了!”
李秋水微微一笑。趙冬覺得老康的話很有點詩情。
回去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他們沒帶雨具,這一帶也沒地方躲雨,又打不到車,老康急得團團轉。李秋水說淋淋雨舒服,好久沒到雨裏去了。趙冬興奮地說,咱們步行吧!
三人在風雨中下了河堤。老康走在前麵,趙冬攙住母親的手臂大步跟上。此刻,她仍沉浸在《時光流轉》的旋律中,並且聽到裏克說:“依爾沙,我並沒有什麼值得人尊敬的地方。但是不難明白,在這個瘋狂的世界上,三個小人物之間的事情,根本算不了什麼。有一天你會了解的……”
雨越下越大,團團雨霧包圍了他們。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