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結古寺僧舍的炕上,父親慘烈的叫聲就像骨肉再一次被咬開了口子。咬他的不是利牙,而是猛藥。西結古寺的藏醫喇嘛尕宇陀從一隻圓鼓一樣的豹皮藥囊裏拿出一些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藍色粉末,分別撒在了父親的肩膀、胸脯和大腿上,又用一種糨糊狀的液體在傷口上塗抹了一遍。撒人粉末的一刹那,父親幾乎疼暈過去。
在僧舍另一邊的地上,臥著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和即將昏迷的大黑獒那日。藏醫尕宇陀先是解開了昨天梅朵拉姆給岡日森格的包紮,在舊傷口和新傷口上選擇不同顏色的粉末撒了一遍,又渾身上下仔細塗抹了糨糊狀的液體,把一隻狗耳朵卷起來,使勁捏了幾下,然後再去給大黑獒那日治療了。
即將昏迷的大黑獒那日在上藥時突然睜大了眼睛,渾身戰栗,痛苦地掙紮哀叫著。鐵棒喇嘛大力摁住了它,等上完了藥,它已經疼昏過去了。
藏醫尕宇陀讓鐵棒喇嘛掰開大黑獒那日的嘴,把一些草藥湯灌了進去,又出去親自端來半盆溫熱的草藥湯,灌給了岡日森格。他靜靜地望著父親和還在喘氣的岡日森格,實在慶幸父親和它居然還能活下來。
門外有了一陣腳步聲,白主任、“眼鏡”和梅朵拉姆來了,一個麵容清臒、神情嚴肅的僧人陪伴著他們。藏醫尕宇陀和鐵棒喇嘛一見那僧人就恭敬地彎下了腰。白主任說:“應該感謝西結古寺的佛爺喇嘛,是他們救了你。”又指著麵容清臒的僧人說:“你還沒見過這佛爺吧?這就是西結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父親趕緊雙手合十,欠起腰來,象征性地拜了拜。丹增活佛跨前一步,伸出手去,掃塵一樣柔和地摸了摸父親的頭頂。父親知道這就是活佛的摸頂,是草原的祝福,便感激地俯下身去,再次拜了拜。
丹增活佛說:“這個把神山獅子的化身帶到西結古草原來的漢人是個吉祥的人,你們一定要好好對待他,他的傷就是你們自己的傷。”藏醫尕宇陀和鐵棒喇嘛“呀呀呀”地答應著。
吉祥就是“紮西”。鐵棒喇嘛認真地對父親說:“你是漢紮西,我是藏紮西,我們兩個都是紮西。”原來他也叫紮西,而丹增活佛說父親是個吉祥的人,就等於給父親賜了一個稱呼,不管父親願意不願意,草原上的人,從此就會叫他“漢紮西”。
就這樣父親住進了西結古寺,而且和兩隻受傷的藏獒住在~起。大黑獒那日當天下午就蘇醒了。它一蘇醒就用一隻眼睛陰沉地瞪著身邊的岡日森格,威脅地露出了利牙,當發現岡日森格一動不動時,就又把黑黝黝的眼光和白花花的利牙朝向了父親。
父親躺在炕上,看它醒了,就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大黑獒那日警惕地想站起來,但左眼和肚子上的傷口不允許它這樣,隻好忍著強烈的憤怒聽任父親一點點地接近著它。它覺得父親接近它的速度本身就是陰謀的一部分:他為什麼不能一下子衝過來,而要慢慢地挪動呢?它吃力地揚起大頭用一隻眼睛瞪著父親的手,看他到底拿著鞭子還是棍子或者刀子和槍,這些人類用來製服對手的工具它都是非常熟悉的。大黑獒那日發現對方手裏什麼也沒有,便更加疑惑了:他怎麼可以空著手呢?難道他的手不借助任何工具就能產生出乎意料的力量?
父親來到大黑獒那日身邊,蹲下來愣愣地望著它,突然想到了一個大黑獒那日正在想的問題:他這麼快地來到它跟前想幹什麼?它無疑是一隻惡狗,它咬慘了他,它是岡日森格的最大威脅,它最好的去處就是死掉。
父親這麼想著,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是完好無損的,它雖然沒有牛力馬力狗力,但掐死毫無反抗能力的大黑獒那日還是綽綽有餘的。
大黑獒那日似乎明白父親在想些什麼,衝著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聲。
父親咬了咬牙,好像馬上就要動手了,但是突然又沒有了力氣和勇氣。沒有力氣和勇氣的原因是父親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恨它。它為了主人或者領地奮不顧身地撕咬它認定的來犯者有什麼不對的?再說父親天生是個喜歡動物尤其是狗的人,他不能像報複人那樣報複一隻狗。父親放鬆了咬緊的牙關,搓著兩隻手,坐在了地上。
大黑獒那日立刻明白了父親心理的變化,揚起的大頭沉重地低下去,噗的一聲耷拉在伸直的前腿上,疲倦地喘著粗氣,歪躺著身子。父親望著它,漸漸地動了惻隱之心,覺得一隻猛惡的大狗失去猛惡之後所承受的一定不僅僅是肉體的傷痛,更是心靈的傷痛,是無價的尊嚴蕩然無存後整個精神崩潰所帶來的種群的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