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日森格一直嗚嗚嗚地哭著,邊哭邊朝門口挪動了幾步。父親來到它身邊,撫摩著它,嘎吱一下推開了門。就跟他想到的一樣,黑色的背景上出現了七個黑色的輪廓,那是被父親帶到西結古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他們來了,他們看到岡日森格站在門裏,就不顧一切地撲進來,爭先恐後地抱住了它。岡日森格嗚嗚嗚地哭著,是悲傷,也是激動。父親吃驚地問道:“你們居然還沒有離開西結古?你們怎麼知道它在這裏?”
大腦門的孩子嘿嘿地笑著。他一笑,別的孩子也笑了。臉上有刀疤的孩子撫摩著岡日森格的頭比畫了一下,大腦門立馬伸出了手:“天堂果。”
父親說:“我知道你們跟我來西結古是因為我給了你們幾顆天堂果。那不是什麼天堂果,那就是花生,是長在土裏的東西,在我的老家,遍地都是,想吃多少有多少。但是在這裏,我沒辦法給你們,我帶來的花生已經吃完了。你們還是走吧,這裏不是你們待的地方。”大腦門把父親的話翻譯給別的孩子聽,刀疤站起來指了指岡日森格。
大腦門點點頭,對父親說:“我們要和它一起走。”
父親說:“岡日森格的傷還沒好,現在走不了。”刀疤猜到父親說的是什麼,用藏話說:“那我們也不走了。”大腦門點點頭,所有的孩子甚至連岡日森格都點了點頭。大腦門說:“我們不回上阿媽草原了,永遠不回去了,一輩子兩輩子三輩子不回去了。上阿媽草原骷髏鬼多多的有哩,吃心魔多多的有哩,奪魂女多多的有哩。”
父親說:“不回上阿媽草原,你們想去哪裏?”刀疤又一次猜到父親說的是什麼,用藏話說:“岡金措吉,岡金措吉。”大腦門說:“就是海裏長出來的大雪山。”父親問道:“它在哪裏?”大腦門搖搖頭,望了望夜色籠罩的遠方。所有的孩子都望了望遠方。遠方是山,是無邊無際的大雪山,是四季冰清的莽莽大雪山。
大黑獒那日來到了門口,歪著頭,把那隻腫脹未消的眼睛抬起來,望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它知道他們是岡日森格的主人,看在岡日森格的麵子上它不能對他們怎麼樣。再說他們是喊著“瑪哈噶喇奔森保”來到這裏的,瑪哈噶喇奔森保,這來自遠古祖先的玄遠神秘的聲音,仿佛代表了獒類被人類最早馴服和人類對獒類最早調教的某種信號,是所有有靈性的藏獒無法抗拒的軟化劑,一聽到它,它們桀驁不馴的性情就再也狂野不起來了。
大黑獒那日臥在了門口。它的眼睛和肚子都還有點疼,很想閉著眼睛睡一會兒。但很快,它就變得焦躁不安了,扇著耳朵站起來,輕輕叫喚了幾聲。發達的嗅覺和聽覺告訴它:危險就要來臨了。
讓它深感憂慮的是,岡日森格還不能自由行動,那個給它喂食伴它療傷的漢紮西也無法保護他自己,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又不合時宜地來到了這裏。盡管他們可以憑著“瑪哈噶喇奔森保”這個神秘咒語阻止領地狗的進攻,但對前來複仇的西結古的孩子,那神秘咒語是不起作用的。
如果他們打起來,自己到底應該怎麼辦?偏向岡日森格,按照它的願望保護它的主人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保護他們就意味著撕咬西結古草原的人和狗,這是要了命也不能幹的事情。或者做出相反的舉動,遵從西結古的孩子的旨意,撕咬七個上阿媽的孩子?那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是“瑪哈噶喇奔森保”的布道者,是岡日森格的主人。而岡日森格是多麼有魅力的一隻雄性藏獒啊,年輕漂亮,氣宇軒昂,是所有美麗大方的母性藏獒熱戀的對象。
大黑獒那日離開門口朝前走去,走過了僧舍前照壁似的嘛呢石經牆,衝著黑夜低低地叫喚著。它已經看到它們了,那些和它朝夕相處的領地狗,那些被領地狗攛掇而來的寺院狗和牧羊狗,正在悄悄地走來。
西結古寺突然寂靜了,整個西結古草原突然寂靜了。隻有大黑獒那日的聲音柔柔地回蕩著,那是一種問候、一種消解:你們怎麼都來了?有什麼事兒嗎?它悠悠然搖著尾巴,盡量使自己顯得氣定神閑,逍遙自在。
狗們有些疑惑:這不是大黑獒那日嗎?這裏明明彌漫著生人生狗的氣息,它怎麼沒事兒似的?它們在獒王虎頭雪獒的帶領下停在了離它二十步遠的地方,一個個回應似的搖著尾巴,等待著大黑獒那日的解釋。
大黑獒那日步履滯重地走了過去。憑著它和獒王虎頭雪獒之間比較親密的關係,憑著它在領地狗群中的威望,它相信它的解釋不可能一點效果也沒有。它的解釋就是讓它們看到它身上正在愈合的傷口,聞到它身上彌散不去的漢紮西的味道和岡日森格的味道,讓它們知道它跟漢紮西跟岡日森格已經是親密無間了。至於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他們是岡日森格的主人,親近岡日森格就必然要親近它的主人,這難道不是常識嗎?